透過這一個個小表情,嬴政就能感受到寫下這封信時的嬴成蟜有多委屈、無奈和可憐。


    嬴政不自覺的有些心疼和自責。


    何必要問寡人會否生氣?


    莫說王弟所為本就是寡人所願。


    便是昔日王弟自行滅韓滅魏破壞了寡人謀劃,寡人又何曾怪罪過你?


    寡人便是生你的氣,也隻會是因你不吝己身、冒險衝陣而已!


    王弟此番攻破闔閭城明明立下大功,卻如此惶恐,終究是因為寡人關心的少了、心中缺了安全感啊!


    輕聲一歎,嬴政帶著滿心憐惜倒出了筒內的第二卷竹簡。


    【雖然大兄不生弟的氣,但弟卻生弟自己的氣!】


    【而今我大秦官吏缺額太過嚴重,莫說治理楚國全境,便是治理故韓、故魏之地都捉襟見肘。】


    【若是將闔閭城西、北方向的疆域盡數並入我大秦,則我大秦或將喪失對基層的掌控,這可是我大秦之所以能以弱國寡民而勝諸雄的重要基礎!】


    【若是各縣鄉裏亂了,我大秦還怎麽抽調所有青壯征伐各國、完成統一?彼時單單內部的各類亂象就足夠我大秦頭疼了。】


    【且莊仇、陳利等人為何會紛紛揭竿而起,倒戈相向?】


    【皆是因吃不飽飯、受了委屈、活不下去!】


    【軍爵律可以讓楚人擁有翻身的機會,這是所有楚國庶民僮仆都渴望著的,楚國庶民僮仆天生就會對我大秦略有好感。】


    【但若是我大秦因缺乏官吏而無力管控楚地,進而造成楚地混亂、賊匪橫行、執法不嚴、民生艱難,楚人必心生怨恨。】


    【今日反楚的楚人,明日就會變成反秦的秦人!】


    【所以弟以為,耗費如此沉重的代價攻破闔閭城是不值得的,耗費更大的代價去攻破各百姓的食邑更是不值,弟愧疚不已!】


    【弟會先行將長江以北的疆域盡數收攏,再以闔閭城並楚王為餌,引誘楚軍來援,以削弱楚國青壯,同時盡可能的將吳地黔首遷迴我大秦,而不取長江以南的城池。】


    【弟的決定對不對?弟後續該當如何施為?大兄你趕緊想想趕緊告訴弟!】


    【前線戰事如火,萬一再有楚地百姓逼迫弟奪其食邑可怎麽辦?】


    【弟孩怕!】


    嬴政原本欣慰自豪的目光漸漸變得沉凝,一遍遍看著嬴成蟜的手書沉吟不語。


    在嬴政看來,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要解決的主要矛盾。


    全取華夏疆域、實現大一統、終結這綿延了數百年的戰亂、為天下製定一套更適合當今天下的規則才是嬴政這一生需要解決的主要矛盾。


    各類內部問題都隻是次要矛盾,待到嬴政解決了主要矛盾後才會騰出手去解決。


    因為即便基層再亂,嬴政也有信心掌控住這個國家的整體方向和大體穩定,讓這個國家為他的目標而戰——事實證明,嬴政也切實做到了這一點!


    就算遷陵縣近乎處於無政府狀態,遷陵縣該繳的稅賦、該服的徭役兵役、該交的甲胄兵刃也一樣不落,在大秦的對外戰爭中始終貢獻著應盡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嬴政不覺得解決內部矛盾是一件難事。


    就算他的繼任者再無能,可穩固內部亂象、解決基層矛盾這等小事應該也難不住他。


    不會吧?


    他不會做不到吧?!


    這可是曆代秦王都能做到的基本操作啊!


    但嬴成蟜的手書卻像隻巴掌一樣扇在了嬴政的自信心上。


    嬴政心中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嬴政引以為豪的王弟,竟坦然直白的表達了對基層官吏缺額而造成的內部亂象的嚴重擔憂和棘手畏懼!


    這就讓嬴政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


    嬴政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距離莊襄王駕崩的歲數僅剩十年,死亡已如影隨形。


    萬一嬴政如莊襄王那般驟然崩殂,那他留下的這一攤子事對於嬴成蟜而言會否是他無法承受的重擔?


    見嬴政皺眉不語,禦書房內的吵嚷之聲漸漸消散。


    一眾朝臣恭謹的站在原地,以餘光偷瞄著嬴政,心中滿是擔憂。


    即便是楚、趙二國來攻時,嬴政也不曾麵露如此難色啊!


    前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許久之後,嬴政才終於將嬴成蟜的竹簡揣入袖中,抬眸看向群臣:“困難,是可以克服的。”


    “戰機,也是可以再尋的。”


    “近些年我大秦外戰不休、國力疲敝、人丁稀薄、糧草不豐。”


    “此戰原也僅隻是為擊退趙、楚二國來犯之敵,並奪取足以令我大秦堅持到秋收的糧草,而非是為滅楚。”


    “故而寡人以為,此戰當僅取下蔡、壽春、昭關一線以西。”


    “再令長安君所部將下蔡、壽春、昭關一線以東的黔首盡可能遷迴關中,豐盈關中人丁。”


    “而後靜待楚國百姓選出新任楚王,我大秦即可與楚罷兵和談。”


    在思慮許久之後,嬴政即便心中不甘,卻也終究因嬴成蟜的智商和能力而做出了讓步。


    沒辦法,誰讓寡人的傻弟弟不懂朝政啊!


    嬴政著實不敢、也不願給予嬴成蟜超出他能力範圍之外的壓力。


    雖然嬴政不明白為什麽嬴成蟜連這麽簡單的事都沒信心解決,但既然嬴成蟜已經明確的說了,那嬴政不介意緩一緩。


    若是因為這一緩而導致嬴政無法在有生之年完成一統天下的願望。


    那未竟的事業,可就要盡數壓在嬴成蟜肩上了!


    反正,論戰爭,嬴成蟜是專業的!


    想到這兒,嬴政嘴角不由得勾勒出一絲笑意,環視群臣發問:“諸位愛卿以為,何如?”


    魏繚目瞪口呆。


    隗狀瞠目結舌。


    群臣:“啊???”


    大王,您這前後的轉折也太快了吧!


    再看看嬴政那隆起的袖子,所有朝臣心中升騰起同樣的想法。


    果然,大王決心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阻擋——除了長安君!


    群臣生怕嬴政反悔,忙不迭的拱手高唿:“大王英明!”


    馮去疾迅速擼起袖子擬旨。


    但縑帛剛剛鋪平,又是一聲高唿自禦書房外傳來。


    “啟稟大王!上將軍齮所部軍情急報!”


    嬴政頗為期待的高唿:“傳!”


    禦書房門再次開啟。


    一名渾身浴血的傳令兵在兩名宦官的攙扶下進入禦書房。


    “大王!”看到嬴政的第一時間,傳令兵掙開了宦官,跪倒在地,悲聲而唿:“我部,大敗!”


    “上將軍齮戰死,副將辛梧正在率殘兵阻擋趙軍。”


    “求大王增兵支援!”


    嬴政瞳孔猛然一縮。


    原本期待的心情盡數化作震驚。


    魏繚豁然喝問:“前線戰況究竟如何!”


    傳令兵自懷中取出一枚竹筒,雙手奉上。


    魏繚等不及蒙毅過來,劈手從傳令兵手中奪過竹筒,確認過封泥印信後看向嬴政。


    嬴政肅聲道:“念!”


    魏繚當即拆開竹筒,倒出竹簡,沉聲念誦:


    “副將辛勝啟稟大王!”


    “十二年二月九日,我部於長治大勝趙軍。”


    “二月十日,我部東進滏口陘追殺趙軍殘兵。”


    “然,趙軍早已於滏口陘內埋伏重兵。”


    “二月十二日,趙軍封堵滏口陘前途後路,以落石、弩雨、火燒攻我部。”


    “上將軍齮指揮我軍向西撤軍,卻死於亂軍之中,而後,我軍大潰,各自奔逃。”


    “二月十六日,末將終率殘兵八千五百二十一人逃出滏口陘,趙軍卻追殺不休。”


    “末將於沿途收攏潰軍,意欲借屯留縣拒敵。”


    “然,趙軍勢大,我軍僅剩殘部,末將實尋不得勝機。”


    “十二年二月十六日,副將辛梧拜請大王增援我軍!”


    念誦完畢,禦書房內群臣愕然失聲。


    在蒙驁、王齕、麃公等大將相繼離世,嬴成蟜尚未出征的那些年裏,桓齮就是大秦的牌麵大將,連戰連捷、屢破趙軍、為大秦立下了汗馬功勞!


    反觀李牧呢?


    雖然在武安城勝了王翦一籌,但那是重重外部因素堆砌而成的勝利,除此之外,李牧也隻在對燕國和對匈奴的戰爭中有過戰績。


    而在國力、兵力、輜重、士卒質量等各方麵,秦國也皆勝於趙國。


    大秦君臣無人認為桓齮會敗給李牧。


    更無人能想到桓齮會慘敗如斯。


    甚至是丟了性命!


    李牧圍殺桓齮給大秦群臣帶來的震撼,比之嬴成蟜孤軍滅韓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數息過後,魏繚才不敢置信的喝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爾安敢謊報軍情!”


    傳令兵苦聲道:“我等亦不曾想到會遭逢如此大敗。”


    “如此大事,卑職安敢妄言!”


    “卑職乃是副將辛梧的家兵什長,亦是副將辛梧的族侄辛夷。”


    “此乃卑職驗、憑,此乃吾家主印信!”


    “可證此軍報無誤!”


    辛梧軍報上的封泥印信就已經足夠證明軍報不假了。


    但魏繚還是再次核驗了辛夷的身份,方才臉色難看的拱手道:“王上,軍報無誤!”


    禦書房內響起一陣焦聲吵嚷:


    “趙武安君他如何能敗我大秦上將軍齮!”


    “上將軍齮敗則敗矣,怎會慘敗如斯,甚至是丟了自身性命!”


    “我大秦二十餘萬將士竟葬於太行!惜哉!悲哉!”


    每一名大將對於一個國家而言都彌足珍貴。


    桓齮的戰死對於大秦而言絕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二十餘萬青壯的戰死,對於秦國的國力而言更是一記重錘!


    而此戰所造成的後續連鎖反應,更是讓人思之便頭皮發麻!


    嬴政痛惜的閉上雙眼,自責長歎:“悔不聽王弟之諫也!”


    在所有人都認為桓齮能夠在麵對李牧的戰爭中取得大勝時,唯有嬴成蟜給出了相反的判斷,並諫言嬴政調王翦去替換桓齮。


    但戰爭的格局讓嬴政不敢輕動。


    王翦和桓齮的過往戰績也讓嬴政更加信任桓齮。


    可這份信任換來的,卻是桓齮的戰死!


    長歎一聲,嬴政強壓下心中悲哀,肅聲開口:“上將軍齮戰死,副將梧麾下僅有數千兵丁。”


    “然,趙軍卻擁兵二十餘萬!”


    “趙軍與鹹陽城之間,再無重兵!”


    “諸位愛卿!”


    “可有退敵之策?”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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