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欣然頷首:“甚善!”


    “昔信陵君竊符救趙,雖為一時美談卻也當令吾等深思。”


    “王令或非出自於大王之手,虎符亦或非由大王賜予。”


    “遇事當多思之。”


    “切莫因一句指控、一個表象亦或是一道王令便草率定論!”


    法吏們恨不能塞上耳朵假裝自己是個聾子。


    心性成熟的法吏們很清楚,即便王令是錯的又如何?王令就是王令!


    即便王令不是大王下達的,也代表著大王的權柄,他們必當遵從!


    否則,便是對王權的不忠!


    若是膽敢對王令加以質疑甚至是要提兵去問問大王這王令到底是不是大王下達的,那便不僅僅是不忠,更是謀反!


    莫說是做了,即便隻是說出這樣的言論,也是心懷不軌!


    但,你說這話是長安君說的?


    哦,那沒事了。


    無論王令是真是假,長安君遵不遵都得看他心情。


    嬴扶蘇卻似是被拐去夜店的乖孩子一樣,腰杆不自覺繃的筆直,唿吸略顯急促,雙眼微微泛紅,連聲喃喃道:“不對,這不對!這不符合諸夫子所言!”


    “然!然!然!”


    “叔父所言才該是對的!”


    “信陵君都能竊符救趙,王令又怎會絕對是大王真正的意誌?”


    “既然就連王令都不一定是大王真正的意誌,考生的指控又怎會一定是真相!”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沒有調查,就不能言真相!”


    嬴成蟜所言和淳於越等人的教導截然不同,也和嬴扶蘇接觸過的所有人的說辭、理論都完全不同。


    畢竟,即便是在思想百花齊放的現在,即便是已經有信陵君竊符救趙在前,依舊沒有幾個人膽敢直接說王令不一定是真的。


    但嬴政的表現和嬴成蟜略帶名家姿態的言論,卻讓思想尚未成熟的嬴扶蘇無從辯駁、順勢接受。


    嬴扶蘇猛的起身,麵向嬴成蟜肅然拱手:“拜謝叔父賜教!”


    “侄兒受教!”


    看著嬴扶蘇那誠懇又恍然的明悟之態,嬴成蟜嘴角不由得微微上翹:“甚善。”


    “扶蘇以為,一位優秀的官吏在麵對如此情況時該當如何施為?”


    嬴扶蘇毫不猶豫道:“匯總所有指控,並先挑選出有多名考生共同指控的證據。”


    “而後將證據移交有司,令法吏加以查探,尋找證據和苦主,再交由縣尉預先判斷罪行輕重。”


    “輕者由當地縣令判決,稍重者交由當地郡守判決,觸及死刑者移交鹹陽,由廷尉並父王論罪。”


    “自查探證據起,當令監禦史全程監察!”


    嬴成蟜頷首道:“甚善。”


    “此即為為吏之道也!”


    “繼續工作吧。”


    嬴扶蘇振奮拱手:“唯!”


    心中充盈著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嬴扶蘇接過法吏們送來的抄錄文本將其分門別類擺放妥當,更趁著閑暇的時間將所有指控進行編號,並提取出有所重複的指控。


    臨淄城內,考生們或是焦躁的輾轉反側、等待他們人生的分岔路口,或是登上太公湖舫船肆意抒發著長期備考後積壓的苦悶。


    故齊王城外,百姓豪強連夜勾結商討,思量著究竟還能贈與嬴成蟜怎樣的禮物,也盤算著考生們的指控是否嚴峻到他們需要舉族連夜搬遷。


    故齊王城上,一千五百名郡兵縣兵緊閉王城城門並登上城牆巡查四周,隨行人員開啟武庫搬出箭矢,做好了守城死戰的戰爭準備,千名家兵更是身披重甲於長安書店外枕戈待旦,劍刃隨時可以飽嚐跳牆急犬之熱血。


    故齊王城內,嬴成蟜率嬴扶蘇、漆雕禮等百餘考官夜以繼日的批閱試卷,磨刀霍霍!


    秦王政八月十日。


    熹微的晨光照亮了長安書店。


    滿麵倦色、頭發發油、衣裳散發著酸臭味的嬴扶蘇雙眼卻熠熠生輝。


    深深吸入一口氧氣緩解了一下大腦的疲憊,嬴扶蘇拿起長安紙走到嬴成蟜麵前,肅然開口:“叔父!”


    “所有考生的指控已盡數抄錄、匯總完畢!”


    “共有一百三十一人被考生指控有心、有力亂我大秦,其中一百零八人被考生筆述罪證。”


    “雖無人列舉故齊公子田桓罪證,然,指認故齊公子田桓有心亂我大秦的考生高達兩千兩百五十三人。”


    “柴略並柴縣柴氏族人次之,共有二百三十一名考生指認柴氏族人罪證,其中四十三條罪證有所重複。”


    “於陵縣於歸並於氏再次之……”


    足足一刻鍾後,嬴扶蘇才終於念完了匯總結果,雙眼嫉惡如仇的看著嬴成蟜道:“叔父!”


    “若是這些考生的指控為真,則此一百零八人皆當斬!立決!”


    雖然考生的指控不足以成為確鑿證據,但在嬴成蟜看來,考生的指控至少有八成以上的可信度。


    原因很簡單,所有參加此次分科舉士之試的考生都一定讀過秦律,而隻要讀過秦律的考生就應該知道秦律之中有一條重要條款。


    誣告反坐!


    簡而言之,若是劇昌告發柴略殺人,後查明柴略並未殺人,則劇昌按殺人罪處刑!


    雖然故齊地正在實行的《新區暫行律》中並無誣告反坐這一條,但考生們也理應能通過這條律法明白大秦對於誣告的態度。


    嬴成蟜臉上揚起了燦爛的笑容:“果然。”


    “釣魚不打窩,釣到也不多。”


    “釣魚打重窩,一釣一大鍋!”


    “不枉本君灑了如此之多、如此之久的餌。”


    “此番收獲,終未讓本君失望!”


    嬴成蟜入故齊地至今已依律法砍了千餘顆頭顱,嬴成蟜毫不遮掩的屠刀和步步緊逼的高壓政策更是讓故齊地所有百姓戰戰兢兢、肝膽欲裂。


    但,嬴成蟜此舉隻是為了營造出一股充滿壓迫感的氛圍而已。


    試卷末端展露而出的,方才是嬴成蟜最終的匕首——囚徒困境之刃!


    如果所有考生都出賣百姓,答滿了第三題,那麽第三題對於所有考生都有弊無利,隻會讓嬴成蟜坐收漁翁之利。


    如果大部分考生出賣了其他百姓,那麽不曾出賣其他百姓的考生就會被嬴成蟜視作死硬分子,即便族中並無作亂之心也並未做過違法之舉,依舊會被嬴成蟜重點關注。


    如果僅有一名或幾名考生出賣了其他百姓,那麽這名考生就會成為被嬴成蟜以千金購買的馬骨,即便族中有些小問題也會被暫且忽視,未曾出賣其他百姓的考生則是有可能會因他們的背刺而身死族滅。


    雖然所有人都很清楚,大秦大張旗鼓的開展了此次專屬於故齊地的分科舉士之試,無論是出於挑選官吏的目的還是出於政治宣傳的考量,其結果都絕對不能顆粒無收。


    如果所有考生都不出賣百姓、不去答第三題,嬴成蟜隻能被迫選擇接受,默認第三題並不存在!


    但,考生們是在如同監獄一般無法互相交談的號舍之內方才看到的這道題目,他們怎麽相信餘下三千餘名考生都能不出賣百姓?!


    更重要的是,那三千餘名考生中可不止有和他們一樣不幹淨的百姓子弟,還有很多沒能力作惡的黎庶子弟啊!


    他們沒得選!


    他們隻能爭先恐後的湧向嬴成蟜張開的漁網!


    嬴扶蘇、漆雕禮並所有法吏齊齊起身,笑而拱手:“為長安君賀!”


    “為故齊萬民賀!”


    “為大秦賀!”


    嬴成蟜起身活動了一下酸軟的肩膀,拱手還禮道:“批閱試卷之事,還當勞煩諸位多多費心,勞漆雕子審慎監察。”


    “扶蘇,隨乃叔父走!”


    嬴扶蘇微怔:“叔父欲何往?”


    試卷還沒批呢,名次還沒定呢,嬴成蟜此次入故齊地最重要的事還沒走完呢。


    這就要走了?


    嬴成蟜轉出案幾,單手按劍,對嬴扶蘇露出陽光又溫暖的笑容:“殺人。”


    嬴扶蘇:!!!


    嬴扶蘇目瞪口呆:“叔父前番還教導侄兒,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就連王令也可能是假的,更莫說是考生的指控了,一位優秀的官吏理應先行查明真相方才能進行判罰。”


    “叔父前番還讚許了侄兒所言,以為侄兒所言的流程方才是為吏之道。”


    “而今叔父卻欲在未曾調查、不經有司判罰的情況下直接殺人?!”


    “叔父!此舉既不符合叔父所言,亦不符合大秦律法也!”


    距離嬴成蟜告訴嬴扶蘇要先調查再判罰才過去了幾天啊?


    嬴成蟜自己就不按他說的道理來了?


    這也太雙標了吧!


    嬴扶蘇直接被嬴成蟜給搞不會了!


    嬴成蟜越過嬴扶蘇走出長安書店,雙手拉開書店大門,乘著初升的朝陽迴首笑道:“乃叔父並非是一名優秀的官吏。”


    嬴扶蘇:……


    嬴成蟜這話,嬴扶蘇還真就沒法反駁!


    嬴成蟜的笑容愈發燦爛:“當然,這並不重要。”


    “乃叔父再教扶蘇一個道理。”


    “特事特辦!”


    “至於如何特辦,扶蘇當親觀之。”


    嬴扶蘇極其無語但又滿是好奇的跟上了嬴成蟜,站在嬴成蟜身後一步認真的說:“子曰: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zào)慥爾!”


    “即便叔父是叔父,但若叔父言行不顧,侄兒亦當力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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