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朝歌,中土最為繁華的城市之一,人丁二十五萬戶,每日過往商旅與奴役不計其數。三年前,犬戎犯境奇襲鎬京城,殺害天子,衛武公姬和率兵佐周,驅犬戎出渭水以末,輔太子宜臼繼位,因而進爵為公。朝歌從此賦稅大減,百姓皆有餘糧,商販盛行一時,城中一片繁榮景象更勝往昔。


    朝歌城中有兩家大富,一為城東楊家,靠商販為營,是中原地區出了名的大商賈,另一家姓王,住在城西,乃是個醫學世家。城東楊家暫且不提,單說這城西的王家,王家的家主名為王敬祖。敬祖故名而思議,而王家所敬的這位祖宗,便是王敬祖的曾曾祖父,王玉延。說起來這位王玉延並非大名鼎鼎,可能除了王家人之外便再無幾人相識,但是他的弟子卻個個都聲名顯赫,大弟子扁丹子,二弟子甄陽子,三弟子莫瀆,均是當世名醫,眾位弟子奉王祖為玉延祖師,玉延祖師晚年還收了一名小弟子,不但傳他醫術,還受他毒理,後來這位小徒在吳國的一個山穀中開宗立派,成為一代毒王醫仙。現下,玉延祖師與他的弟子們均已辭世多年,但總算各有傳承留下。


    此時的王家,說是大富,其實早已家道中落,主要原因便是人丁單薄,本來敬祖有兩位哥哥,都因戰亂而死,王父見有地無人耕,便把大半家產盡數賣掉。傳至敬祖手中,也隻不過一間大宅,百畝空地而已。辛虧得衛國大夫石楊舉薦,為敬祖在宮中謀了個禦醫的差事,這才得以保全王家的體麵。


    宜臼三年夏初,王敬祖此刻已年過四十,卻是膝下無子,唯有一獨女,名為霞瑞,年方十八,生的乖巧美貌。敬祖卻總是看著女兒唉聲歎息,王夫人問其為何歎息不止,敬祖歎道:“霞瑞始終是女兒之身,日後終歸嫁人,我王家赫赫家業,從此香火不濟,夫人叫我如何不歎。”


    王霞瑞雖為女兒身,性格卻是開朗豪邁,不拘於俗禮,經常背著父母帶著丫鬟小雲出外四處遊曆,王敬祖夫婦總擔心她不懂禮數,終會惹下禍事。夫妻二人便商議著給女兒找個好歸屬,隻聽王夫人道:“恩公家中有三子,幼子石碏聰明過人,是個可造之才,年齡又與咱們瑞兒相仿,至今仍未婚配,不如老爺去問問恩公的意思,若是恩公不反對,咱們便吧女兒許配與恩公幼子石碏。”王夫人口中的這位恩公,自然便是衛國上大夫石楊,王敬祖聽夫人之言覺得甚有道理,次日便與大夫石楊談了此事,石楊聽言大喜,二人就此將霞瑞與石碏的親事定了下來。


    王敬祖迴府後命下人喚女兒來廳中說話,想將訂婚之事相告,豈料下人驚駭異常,問其小姐何在,下人隻是支吾不語,王敬祖暗覺蹊蹺,再三喝問,下人這才據實以告,言小姐已在兩日前由丫鬟小雲陪同,外出遊玩去了,至今尚未歸來。王敬祖聽言大怒,重責了那下人一番,這才讓其退去,暗自嘀咕道:“這個瑞兒,越來越不像話了,看來還是得早些將她嫁了,讓夫家好生管教管教。”


    王夫人見丈夫動怒,怕孩子迴來會受責罰,護犢心起,忙安慰道:“老爺勿要動怒,瑞兒隻是貪玩了些罷了,等她迴來我說說她便是。”


    王敬祖聽夫人言語間又有維護之意,不經遷怒道:“都是被你給寵的……”


    正當此時,忽聽下人來報,言府外有人求診。王敬祖輕歎一聲,道:“醫者父母心,既然有病人上門求診,我自然不會袖手不顧。”言罷,讓下人先行請病人到偏廳相侯,自己進堂中取了藥箱,便也往偏廳去了。


    等王敬祖進到偏廳,隻見一名紅衣女子正背對著自己站在廳堂之中。王敬祖見她衣飾華貴,頭上插著金鳳發簪,單看背影就已覺出她氣質非凡,絕不是平常百姓,心中倒是一震,隨即輕咳了一聲,問道:“姑娘,你……身子可是有何不適?”


    那女子聽言這才轉過身來,手中竟抱著一名嬰孩,大夏天的,居然用裘袍包裹得嚴實,好似睡得正沉。隻聽那女子淡淡一笑,道:“你便是王玉延的後人?”


    王敬祖聽言一愣,暗道,這女子小小年紀竟如此不懂禮數,見我到來不見禮也就罷了,居然還直唿我王家祖宗的名諱,想至此,心中有些不悅,隻是見她衣飾華貴,恐怕是哪國的王宮貴族家的小姐,不敢得罪,隨即淡然道:“姑娘是……?”


    “我姓朱。”隻聽那女子道。


    “喔!原來是朱姑娘……”王敬祖暗自思量片刻,始終想不到哪個國家有姓朱的名門望族,暗道,莫非對方有意隱瞞身份。想至此,隨即又問:“朱姑娘可是前來就診的?”


    “並非我要就診。”那女子微微搖頭,看了看懷中嬰孩,又道:“是我手中這嬰孩。”


    王敬祖聽言一驚,這才仔細打量了那嬰孩一般,隻見那嬰孩麵色慘白,雙目緊閉,躺在她懷中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活是死,隨即上前,伸出右手二指去探那嬰孩額頭,手剛一碰到那嬰孩額頭之上,心中大駭,立時縮了迴來,隻覺那嬰孩肌膚便如寒雪一般冰冷,奇問道:“這是……”


    隻聽那女子道:“這孩子身子被寒氣所侵,不知閣下可有辦法救他性命?”


    “被寒氣所侵?”王敬祖聽言微微皺眉,這才撥去裹在嬰孩身上的裘袍,不料內裏竟還包裹了一層麻衣,那麻衣之上血跡斑斑,竟用血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想是時日久了,血跡早已呈暗紅之色。王敬祖無暇多去看麻衣之上究竟寫的什麽,隻是用好奇的眼光又多打量了那女子一番,這才將那麻衣退去,伸手在那嬰孩胸口仔細的摁了半晌,隻覺那孩子渾身冰寒如雪,脈象已是若有若無,身子半點溫度也沒有,絕非平常的風寒入體,倒似長時間侵入冰雪之中一般。若是當真如此,想他小小年紀,定當早已殞命,現下這症狀太過於奇特,絲毫不符合於常理,自己全無頭緒,隨即皺眉苦思了半晌,這才抬頭望向那女子,搖頭道:“心脈受損嚴重,脾髒已有枯竭跡象。”


    那女子聽言輕輕點頭,問道:“可有辦法醫治?”


    王敬祖慢慢將那嬰孩裹好,搖頭歎道:“這孩子能活到現在,已經算是個奇跡了,恕在下愛莫能助,姑娘還是另請高明吧。”


    那女子伸手接過嬰孩輕輕抱入懷中,仰頭望了望屋外天空,輕歎一聲,喃喃的道:“連你也沒辦法救他,難道真是天意。”


    王敬祖見這嬰孩不過剛滿周歲,竟身染如此怪疾,實在是造孽,心下憐惜,微一沉吟,輕歎了一聲,道:“哎!恕在下直言,這孩子恐怕熬不過三個月,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姑娘與其帶著他四處尋醫,還是盡早為他準備後世吧……”言罷,又是一陣搖頭輕歎,便即收拾藥箱,準備離去。


    那女子見王敬祖要走,視乎心有不甘,突然道:“既然如此,我欲借《脈絡脛經》一觀,且請行個方便。”


    王敬祖聽言大駭,迴過頭來睜大了眼睛一副不可自信的表情望著她,半晌才道:“你……你到底是誰?你怎會知道《脈絡脛經》?”


    那女子見他似乎有所顧忌,隨即淡然一笑,道:“放心吧,我並無惡心,隻是想盡我所能救這嬰孩而已。”


    王敬祖微一皺眉,沉吟了片刻,這才道:“姑娘誤會了,救人本就為我醫者職責,並非在下心存芥蒂,不願借給姑娘,隻是世間是否真有《脈絡脛經》一書,都是兩說之事,在下又如何能借予姑娘。”


    那女子聽言暗自奇怪,問道:“此話怎講?”


    隻聽王敬祖道:“不瞞姑娘,這卷《脈絡脛經》確與我家先祖的一個傳說戚戚相關,在下也隻是曾聽先父提起過。“言至此,王敬祖又折轉了迴來,將藥箱放在桌上,從旁取了個水碗,倒了一碗水喝下,這才徐徐道來:”那是在下年幼之時曾聽先父說的一段故事……在百餘年前,玉延祖師還隻是個藥童之時,有一日祖師進雲夢山中采藥,遇到一名老者,老者贈書兩卷給祖師,一卷名為《萬毒錄》,另一卷便是這《脈絡脛經》。祖師心地善良,見《萬毒錄》中記載都是施毒害人的法門,便將其棄之而不顧,從此專心研習《脈絡脛經》,三十年終有所大成,隨後懸壺濟世,開經講學,直到祖師晚年,遇到一名病人,身患頑疾,皮膚潰爛不堪,滿身毒瘡,祖師竟對其病症束手無策,長歎一聲,隻覺得自己雖然救人千萬,但始終醫不足道,便起退隱之心。有一日又入雲夢山中,居然又遇到了那名老者,祖師問那老者何以自己學不足用,那老者卻隻是笑了笑,反問道:‘一桶清水,一桶濁水,你該如何使用?’祖師想了想,答道:‘清水可飲,濁水可用來清洗手足。’那老者點了點頭,又問:‘你若見到強人劫人錢財,淫辱婦孺,是上前與那強人相搏呢?還是轉身就此離去?’祖師聽言想也不想,迴道:‘救人遇難,當義無反顧,自然是上前與那強人相搏。’那老者哈哈一笑,言道:‘你不懂得如何使劍,又想仗劍救人,自然是無濟於事。’言罷,轉身離去,祖師聽言大徹大悟,便迴到家中,從此苦心專研《萬毒錄》,隻可惜祖師年事已高,《萬毒錄》中所載奇花異草,毒蟲毒物何止千萬,祖師始終未有所成,最終將《萬毒錄》傳予祖師晚年所收的入室弟子鍾語凡,就此鬱鬱而終,至於《脈絡脛經》,祖師仙逝之後便再無音訊,從此失傳。”


    那女子聽言眉頭微皺,問道:“如此說來,你從未讀過此書?”


    王敬祖搖頭道:“在下福淺,無緣讀此奇書。”


    那女子沉思片刻,隨即輕輕點頭,言道:“既然如此,那我這便告辭了,多有滋擾,還望見諒。”


    王敬祖聽言親送那女子出府,心道,看來這位姑娘也並非無理之人,隻是不拘於禮節,性子倒與我那瑞兒又幾分相似。


    那女子從王家出來,仰頭望向天邊的太陽,沉吟不語,半晌,才又低頭看了看懷中嬰孩,喃喃自語道:“看來非得去找那個人了……”言罷,抱著嬰孩出城而去,行至郊外無人之處,身形一遁,竟化作一屢紅光,往西邊的雲夢山方向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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