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峰頂另一端懸崖下的石縫之中,竟有一名白衣女子,蹲靠在石縫邊上,雙手捂著嘴,早已哭的泣不成聲,此人自然便是花蠶,兩個多月前,花蠶告別了師傅,便即來到這赤炎樹下,忽見崖邊石壁上刻著‘婀蠶’兩字,花蠶頓時便已了然,心中苦澀酸甜,五味雜陳一起湧了上來。本想離他遠去,時日久了,自己在他心中便也就淡了,確沒料到,他竟來到這鬼蛾峰上相侯自己。很快,花蠶便在峰腳找到了他,見他餐風露宿,終日抱著那盆蘭花癡癡入神,心中便如被利刃穿絞一般,痛不欲生。從此,花蠶便遠遠的隨在他身後,隻是癡癡的望著他,見他笑時,也跟著笑,看著他哭時,自己甚至比他哭得更為傷心,有幾次,自己一時大意,險些被他察覺。每當見他失魂落魄的爬下鬼蛾峰,花蠶均會獨自留在峰頂,大哭一場,直哭到聲音沙啞,眼淚幹涸為休。直到這一日,花蠶正在木屋後的一顆樹上呆呆的望著他,看著他伸手撫摸天上星星,聽他與蘭花說,突然一道奇光從遠處天邊急速而至,直落在鬼蛾峰上,花蠶識得這光,正欲上峰去與這光的主人相見,又見他似乎也是準備攀峰,夜間攀峰甚是危險,花蠶擔心他會有何意外,便即遠遠的隨在他身後,見他爬至一半時忽然激動不已,加快速度拚命的往上爬,花蠶心中自是十分憂慮,擔心他會失足跌落山崖,便即暗中跟著他,就在他即將上到峰頂之時,果真意外發生,花蠶再也顧不得暴露身份,正要出手相救,豈料卻被上麵那人先她一步,花蠶這才放心,待他上峰之後,便即偽身在山崖背麵的石縫之中。他二人在崖頂的一席對話,自然也就被花蠶聽得清楚分明,再也難遏心中淒苦,這才雙手用力捂住嘴,蹲在石縫間哭得不成樣子……


    十日時光,對於某些人而言,隻不過數次斜陽西座,眨眼即逝,更甚至寥寥幾個字便將其概括,但此刻,秋勉卻是度日如年,這幾日來,秋勉徹夜難眠,好不容易熬過了九日,卻不知明日之約能否如願見到花蠶,心境實在難以平複。


    第十日清晨,秋勉早已將自己滿麵虯髯刮得幹幹淨淨,懷著複雜的心境,來到山峰腳下,不盡又迴憶起與花蠶相識至今種種,心中大為感觸,隨即拾起地上一塊尖石,在崖壁上刻道:


    相逢南山一朝君,


    靦怯離別兩淒凜。


    此情若隨蒙山老,


    寧可餘生換佳音。


    刻完字後,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動身向峰頂上攀去。


    此刻,峰頂赤炎樹下,花蠶正坐在崖邊癡癡望著遠方,手掌輕撫著那塊刻有‘婀蠶’二字的石壁,久久入定。忽聽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道:“百餘年不見,花蠶妹妹似乎清減了。”


    花蠶聽言這才迴過神來,起身恭恭敬敬的對那位女子行了一禮,口中喚道:“師傅。”


    那女子微微搖頭,道:“我已說了,別再叫我師傅,那****引火助我重生,我傳你一套‘鳳舞步’身法乃是作為迴報,你我二人並無師徒名分,更何況你早已是散華的弟子,你還是叫我姐姐吧。”


    花蠶聽言微一沉吟,道:“仙子乃是上古四大神獸之一,花蠶煉妖之軀,怎敢造次與仙子姐妹相稱。”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神也好,妖也罷,不過隻是一副皮囊而已,又有何區別呢?妹妹無須多禮,你就叫我朱雀姐姐吧。”


    花蠶猶豫片刻,這才微微點頭,道:“是,姐姐約我前來此處,可是為了……為了我夫君之事。”最後這句‘我夫君之事’聲如蚊吟,細不可聞。


    “哦?”朱雀聽言微感吃驚,言道:“如此說來,你當真願意做那人的妻子了?”


    隻聽花蠶輕歎一聲,言道:“花蠶實在不知該如何做,求姐姐指點。”


    “妹妹究竟有何所惑?”隻聽朱雀問道。


    花蠶皺眉沉思片刻,道:“師傅從小便告誡花蠶,人妖殊途,隻可惜花蠶天生多情,與夫君一見如故,傾心與此,再難自拔,花蠶隻恨自己並非常人,累的夫君如此痛苦,花蠶看著他,便如被利刃絞心,好生難受。”


    朱雀輕輕搖了搖頭,道:“那妹妹是打算永遠不再見他?”


    隻聽花蠶道:“花蠶實不知該這麽辦?”言罷,眼中已沁出淚來。又道:“若不見吧,看著他為我癡癡苦侯,日漸消瘦,花蠶心中實在不忍,若見吧,花蠶煉妖之軀,又怎能與他長相廝守,共享天倫,豈非更添二人苦惱?花蠶隻盼他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子,能將花蠶徹底忘卻,全當夢境一場,可偏偏……偏偏他又是個重情重義的有情郎……”言至此,已然淚如連珠。


    朱雀聽言一聲輕歎,道:“妹妹可知何謂永恆?”


    “永恆?”花蠶一愣,沉吟片刻,道:“永恆便是恆久不變,師傅曾說,上古四大神獸便是永恆之軀,不受生老之限,女媧娘娘在東海之濱所造靈體也是永恆之軀。”


    朱雀聽言淡淡一笑,搖頭道:“四大神獸若真是永恆之軀,現今也不會全部滅絕了,靈體和人體都是女媧按照盤古大神的樣貌所造,外表並無區別,隻不過一個是擁有你所謂的永恆之軀,而另一個不過隻有曲曲數十年壽緣,妹妹可知女媧為何要選擇人類作為這世間的遺產?”


    花蠶默然,良久,才搖了搖頭。


    隻聽朱雀道:“真正的永恆並非不敗之軀,不變之體,乃是一種循進,一種傳承,月有陰晴,日有晨夕,不都是在變化中尋求一種平衡嗎,妹妹天資聰穎,當會明白,人類才是真正的永恆之體,而不是你口中所說的長存之軀。”


    花蠶聽言若有所悟,隨即微微點了點頭。


    朱雀微微一笑,道:“妹妹雖非人體,但已懂得人間****,還有什麽好苦惱的呢?”


    花蠶又是一陣茫然,睜大了眼看著她,口中喃喃問道:“姐姐的意思是……”


    朱雀微笑搖頭,又道:“人也好,妖也罷,出身在這世上都是自己無法選擇的事,不過除此之外,有很多事情是可以選擇的,不管妹妹是什麽原因而來到這個世間,但那都不是你的錯,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要暴殄天物,去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別讓此生留有餘憾,這便是生存的道理。”


    花蠶仍有疑慮,喃喃的道:“可是……”


    朱雀輕歎一聲,微微搖頭,道:“你既已對那人動情於此,證明你已懂得人間的****,心已是人心,你與人又有何區別?永恆之力源至於心,這比一副千年不壞的身軀要強大有力得多,你既已擁有此心,要做個普通人,又有何難?難道你還舍不得這煉妖的身份?”


    花蠶聽言豁然開朗,隨即俯下身去,深施一禮,言道:“多謝姐姐指點,花蠶明白了。”


    朱雀淡淡一笑,言道:“起來吧。”


    花蠶站起身來,微微皺眉又道:“花蠶雖已豁然,可仍有一事,始終令花蠶耿耿於懷,請姐姐替我斟酌。”


    “妹妹可是指你煉妖的身份?”朱雀道。


    花蠶輕輕點頭,言道:“夫君他聰明絕頂,恐怕早已猜到我並非常人,若是我始終隱瞞,恐怕日後生出隔閡,夫君因此而怨我,那便得不償失。但若是我直言相告,我又怕夫君接受不了,從此將我當做異類,再也不願見我。花蠶實在拿不定注意。”


    朱雀微微一笑,搖頭歎道:“我看妹妹不是拿不定注意,而是不敢拿這個主意,看來你對此人真是一往情深啊,那就由我帶你做這個決斷吧,待會你切先迴避便是,不過結果如何,還得看你二人的造化了……”


    兩個時辰之後,秋勉終於攀上了峰來,不盡四下打量了一番,見那位紅衣女子已站在赤炎樹下,背手而立,四周卻仍不見花蠶身影,心中大感失望,隨即上前行了一禮,道:“姑娘,在下已應約前來。”


    那女子微微轉身,輕輕點頭,言道:“你應當知道,我並非你們人類。”


    秋勉聽言也點了點頭,言道:“姑娘定是上古神獸,朱雀鳥所化。”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朱雀鳥早在萬餘年前,因為種族屠戮便已滅絕了,我這殘軀乃是女媧借火靈珠之力,讓我得以遇火而重生罷了。我名為鳳,你姑且叫我朱雀吧。”


    秋勉微感吃驚,輕輕點頭,言道:“仙子此番約我上峰,可是為解我心中疑惑?”


    隻聽朱雀道:“你可知花蠶也非你們人類?”


    秋勉聽言愕然,雖然自己早已猜到可能會是這個結果,但每次想至此,都不願意接著往下想。又聽朱雀道:“花蠶的身份乃是煉妖之體,本體便與你手中那盆婀栩蘭一般無異。”


    秋勉更覺大駭,自己曾千方百計阻止妖邪變世,實沒料到自己妻子也是煉妖之一,頓時張大了嘴,啞口無言。


    朱雀見他如此表情,微感失望,輕輕搖頭,淡淡的道:“你現在知道為何她要離你而去了,你還是走吧,她是永遠也不會再見你的。”


    秋勉此刻思潮疊起,萬般感觸盡湧心頭,腦中一片混亂,表情複雜之極,站在原地,呆呆入定。突然一張臉,一個笑容浮現腦海,立時讓自己清醒了過來,秋勉不盡想起自己與花蠶在終南山上的一席對話:


    “你怎知我年紀比你小?萬一我是活了百年的妖精呢?”


    “人也好,妖也罷,我不反悔你也不許反悔,衝進往後我要你做我伯勉的妻子,從此隱居山林,再不問世間之事……”


    想至此,秋勉猛的迴過神來,隻見朱雀已化作一隻火鳳,見勢便要離去,秋勉忙喚道:“仙子請留步……”


    隻聽那火鳳道:“你已得到你要的答案,往後好自為之吧。”言罷,身形已在千裏之外。


    秋勉大驚,忙跑至崖邊,對著火鳥離去的方向,放聲大喊,道:“人也好,妖也罷,蠶兒是我妻子,在下永遠也不後悔,我若在此等不到她,死不罷休……”喊聲直傳千裏,隻聽得自己的聲音在山穀中迴蕩,漸漸消失,那火鳳早已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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