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妃震驚,她看著畏縮在婆食羅身邊手足無措的索都,就心生悲哀來。

    一個不懂善惡、不明好壞、不分黑白的傻子,心裏邊最親近的人約莫就是同胞兄弟了,可誰曉得,婆食羅卻是在深沉地恨著他!想他死!

    索都拿袖子擦了擦臉,帶著哭腔和無法控製的暴躁喊道,“阿兄,我沒有和你搶,我什麽都不和你搶……”

    婆食羅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望著秦壽,蒼白如雪的臉太過透明,以至於能清晰可見淡青色的青筋血管。

    他眯著眼睛笑道,“打從娘胎,他就在和我爭,偏生腦子又蠢,如若不然,我身子骨緣何從小就虛弱至此?”

    幾十年如一日的怨恨,今個剖白開來,仿佛撕開的陳年舊痂。有著讓人無法直視的血淋淋以及聞之作嘔的惡臭。

    雒妃覺得,索都雖然是個傻子,即便手上也是沾染了鮮血,可也比婆食羅幹淨。

    婆食羅還是繼續說著,“天生的蠢貨,可卻有一副讓人無法不嫉恨的健碩身軀,每天每夜的在我眼前晃蕩,每時每刻都在提醒我有多孱弱無力,我就恨不得用刀一片一片割下他身上的肉吃下去,興許吃了我就能好起來了。”

    雒妃聽的惡心,她兩輩子加起來也想不到這世間竟會有這樣的瘋子,簡直就是披著人皮的野獸!

    索都越發畏懼他,他不斷捶打自己的腦袋,絕望又崩潰,“阿兄,不要拿刀子割我,阿兄我害怕……”

    他不懂很多東西,可是卻曉得,婆食羅是他同胞兄弟,且阿兄身子骨不好,他也不聰明,唯有彼此互相照顧,他做阿兄的身體,阿兄當他的腦子,才能活下去。

    所以,他是最聽阿兄話的,阿兄說的總是不會錯!

    婆食羅眼帶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又對秦壽說道,“你看,他就是個怪胎。連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控製不了。”

    索都接連搖頭,他隻會不斷喊著,“阿兄,阿兄……”

    雒妃麵露不忍,她捏緊了手,為索都心生惻隱,但也僅此而已。

    注意到雒妃的表情,婆食羅充滿惡意地笑道,“你在同情他?同情一個傻子?”

    雒妃大方承認,“是。他是傻子又如何,總要比你還像個人一些。”

    聞言,婆食羅好似聽了天大的笑話一般,他捂著嘴低低地笑起來,“你一個大殷人竟關心起蠻子來了……”

    說到這,他麵色忽的一沉,“

    索都,去殺十個人。”

    字音方落,在雒妃瞪大的眸子裏,起先還茫然無措的索都。已經迅疾如豹地衝入中毒的大殷百姓中。

    恐懼驚慌的慘叫聲此起彼伏,根本來不及逃跑,索都就已經一手提拎一個,掐著脖子,再用力一擰,隻聽的哢的輕響,瞬間斃命。

    不過眨眼的功夫,雒妃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地上剛好擺滿十具屍體,無一例外,皆是脖頸斷裂而亡。

    簡單、粗暴,甚至都沒有鮮血,然而,索都的殺人手段就是這樣!

    “阿兄,殺完了。”索都迴到婆食羅身邊,深邃眉目揚著稚子才有的單純歡喜,仿佛他剛才殺的根本不是人,而隻是做了件與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又必須的事罷了。

    雒妃心頭發寒,殺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索都這樣天真的殘忍,怪罪不得,怨恨不得,甚至都無法與他報仇。

    婆食羅斜眼看雒妃,以一種十分惡劣的口吻道,“多麽微不足道,你說,我若讓他殺了你呢?”

    秦壽瞥了雒妃一眼,見她隻是臉色微微泛白,沒被嚇到,省心不少,這才轉頭眸色森寒地盯著婆食羅道,“婆食羅,你大可試試,看究竟是你先殺了她還是本王先殺了你。”

    這話間,已經將鎮子裏的蠻子盡數伏誅的秦家軍闖了過來,將婆食羅兄弟並那隨行的漢子團團圍住。

    “啟稟王爺,遇敵二百三十七人,實殲二百三十四人。”其中一麵留疤痕的百夫長站出來向秦壽道。

    秦壽冷笑瞧著婆食羅,“籠中囚鳥,婆食羅你若說出本王那一隊秦家軍的下落。本王就放你迴西突。”

    婆食羅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一如他那沒血氣的臉,“都說最了解自己的人,定然是敵人,容州容王,你以為我會說麽?”

    偶後他又加了一句,“即便我死了,你精心訓練的秦家軍也會為我陪葬,甚至可能是整個廊城,乃至大殷。”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那群不過這會功夫就開始咳血的大殷百姓,那囂張的做派簡直讓人恨的咬牙切齒。

    秦壽跟著冷笑,他一揮手,下令道,“給本王圍起來,取火來燒!”

    他竟要將這中了毒的百姓與婆食羅等人一起活活燒死!

    雒妃渾身發涼,她看著那些在絕望哀求的百姓,怔怔開口道,“秦九州,怎可……怎可……”

    話沒說完,但秦壽就是曉得她想問什麽,他鳳眼無波

    ,麵無表情,“你若想要用廊城或者大殷來換他們苟活幾日,本王不會反對。”

    雒妃沉默,她死死地捏著裙裾,再說不出半句求情的話來,她曉得,秦壽的法子是最妥當的,況這竹林裏還不曉得有多少毒藥粉末。

    婆食羅臉上出現瘋狂。他睜大了眼睛,隱帶赤紅,“你們快給容王求情啊,興許他就能放過你們。”

    果然,就有吐血不止的無辜百姓,向秦壽爬將過來,“王爺,救命,救救我等……”

    “王爺,饒命……”

    “王爺。我們不想死……”

    “求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們……”

    ……

    然,秦壽垂著眼瞼,薄涼的唇緩緩上翹,就露出嘲諷來,“四年前,東突南下,趁夜強占大殷城池,本王臨危受命,率十萬精兵迎戰。數日後大敗東突,並一路追殺僅剩數千人的東突蠻子,路經居霞關,東突以關中五千巡守將士性命相挾。”

    他以一種平淡語調不急不緩的說來,莫名讓人覺得心裏發怵的慌。

    “婆食羅,”他突然喚了一聲,“你猜本王是如何做的?”

    這件事雒妃曉得,破關後,那五千將士與千餘蠻子無一人生還,居霞關屍橫遍野,滿地鮮血,直到如今,那關中的土地還是猩紅色的。

    當時朝中對此事爭議頗大,有認為秦壽視人命如草芥,殘暴不堪,也有人覺得秦壽手段狠辣,終有一日怕是會起狼子野心,無法製約,更有甚者,談秦色變。

    顯然婆食羅也想起了這事,他麵色陰翳,冷哼了聲,“我今日要離開,你也留不住。”

    這話一落,秦壽當機立斷,“弓弩手,放箭!”

    一行二十人的弓弩手搭箭拉弓,但還是晚了,婆食羅被那高大的漢子連同木椅扛在肩上,縱身一躍。手臂橫掃,大力撞開秦家軍的包圍,幾個起落就消失在翠竹林中。

    沒被人注意的索都想也不想,跟在婆食羅身後,一並跑了。

    秦壽冷眼瞧著婆食羅消失的方向,他並未乘勝追擊,反而是差了名本事不錯的斥候跟了上去。

    隨後他讓秦家軍在鎮上騰挪出片空地來,讓中毒的百姓暫時聚在空地,與沒中毒的隔開來,四周還插上圍欄。派重兵把守,不許隨意出入。

    而那片翠竹林,他還真放火一把燒了。

    雒妃瞧著秦壽忙活從容州遣大夫過來,得空之餘,

    他還將廊城所有勾結了突厥的上下官員一一理了證據名冊出來,那模樣勢必要將廊城盡數清洗一遍。

    雒妃在鎮上的第二日,鳴蜩和季夏以及一眾侍衛就到了。

    秦壽也沒想留雒妃在這,故而將那貪官汙吏的名冊給她道,“殺盡貪官汙吏的事,還是公主來動手的好。也省的公主以為是本王再其中摻合。”

    雒妃並不對這話愧疚,她站在秦壽給她準備的馬車麵前,揚起下頜道,“治下不嚴,也是罪過。”

    即便這次廊城的事真與秦壽無關,她總歸也是要找點名頭出來。

    秦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順手點了一二十秦家軍的精銳與宮廷侍衛一道護送公主迴廊城。

    雒妃上到馬車,坐慣了奢華的金輅車,這種普通的馬車就是鳴蜩與季夏都嫌棄的。

    挑剔的話到嘴邊,她又咽了迴去。反而心裏有個疑問徘徊不去。

    她猶豫片刻,撩開馬車簾子,衝欲離去的秦壽道,“居霞關之事,後來你是如何做的?”

    兩輩子以來,她一直看不透秦壽,道他冷漠無情,可之於江山社稷,他容不得突厥占去一分的便宜,若是個護國安危的。可他自來就有勃勃野心,實打實的逆臣賊子。

    就像這鎮上中毒的百姓,他前一刻真能下手將人殺了,可後一瞬,他卻又費心不討好的從容州請來大夫。

    他輕賤人命,又仿佛欣賞那等頑強求生的意誌,道是無情,旁人想不到的地方,又透出絲絲縷縷的有情。

    上輩子,她曾以為自己無論如何的討好他。也是得不到他的心悅,然而,他卻與她有過琴瑟和鳴的時候。

    辨不出真心或假意,所以她覺得他對她有過半點歡喜,但一轉身他就給了她當胸一劍。

    她再是認真不過地望著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從他嘴裏得到什麽。

    狹長的鳳眼深邃幽黑,秦壽微微挑眉,意味不明的低聲道,“公主以為呢?”

    聞言,雒妃抿起唇。已然不悅。

    秦壽忽的勾唇點笑,極為難得淺笑在他臉上一閃而逝,可卻讓周遭的人都晃了眼。

    他先於公主離開,隻給她一個筆挺如鬆的背影,以及搖曳不定的發梢。

    其實,隻有極少的幾個人才知道,居霞關那五千將士與千餘蠻子,是同歸於盡的,他在關外,一眼不錯地看著。

    蠻子從域外得到一種十分厲害

    的火器,是以才能以少製多,但五千將士亦是鐵骨錚錚,硬是用人命去填那火器,一命換一命不夠,就兩命三命,直至最後一名蠻子倒下。

    最後存活的巡守軍,不過區區百人。

    這就是居霞關的真相!

    對世人潑在他身上的髒水以及誤解,他從不屑去解釋什麽。當他站在山巔之上的時候,視野所及風景又豈會與山下的人相同,故而話不投機。半句也是嫌多。

    雒妃帶著鬱悴迴廊城,她來時索都帶著,不過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這會迴去,因著坐不慣那馬車,搖晃的她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是以速度極慢。

    好在廊城之事並不緊急,秦壽追殺索都的時候,就已經讓秦家軍圍困了城門,隻能進不能出。故而雒妃半點都不擔心那些死到臨頭的貪官汙吏半夜跑路。

    走了一天一夜,不過才五之三四的腳程,這日,雒妃軟軟地枕在季夏腿上,閉眼養神,鳴蜩時不時占了冰涼的水與她擦額頭手心。

    她在這樣的伺候下昏昏欲睡,冷不丁馬車猛然一頓,她嘭的摔在車壁上,瑩潤的額頭立馬腫了一塊。

    她疼的眼眶泛出濕潤來,連睫毛都濡了。鳴蜩與季夏也是大驚失色。

    “鳴蜩、季夏護衛好公主安危,莫要出來。”顧侍衛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緊接著就是鏗鏘短兵相接的打鬥聲。

    季夏微微撩開點簾子,還未探頭,一柄劍就戳了進來,她條件反射地掀起簾子一攪那長劍,再順勢一腳,將行刺之人踹了出去,這才發現是半路遇襲,行刺人數還頗為不少。

    許是發現雒妃在馬車裏。刺客一波接一波地湧上來。

    季夏第三次撂開刺客後,對雒妃道,“公主,形勢不妙,婢子與鳴蜩先護送公主下馬車。”

    雒妃臨危不亂,事實上從小到大,她曆經過的刺殺已經不計其數,眼下這樣的,充其量在她眼裏不過就是刺客多一些罷了。

    她點頭,待鳴蜩季夏先下馬車。殺退一波刺客,清出地兒來後,她緊跟著下來。

    鳴蜩與季夏一左一右護衛著她突圍,不過才走出丈遠,身後的馬車嘭的就炸開來,木屑四濺。

    “小娘子,莫怕。”

    隨後響起的竟是索都那熟悉的聲音,雒妃眼底發寒,她轉身就見索都陰魂不散地追著她而來,並將擋路的侍衛挨個撞飛。

    到了她麵前。索都嘿嘿直笑,鳴蜩與季夏不約而同

    上前半步,死死護著雒妃。

    雒妃輕拍兩人肩,仰頭對索都道,“你怎在此?”

    索都還沒迴答,婆食羅由遠及近,代他迴答道,“自然是為大殷雒妃公主而來。”

    一見婆食羅,雒妃就曉得自個今日是跑不掉了,她遂暗示鳴蜩季夏退下後,冷笑著道,“容王的手下敗將,也好意思攔本宮的路?”

    她也不問婆食羅是如何曉得她身份的。

    走的近了,雒妃才發現扛著婆食羅的漢子身邊還有個全身都攏在黑鬥篷裏人。

    婆食羅對雒妃的譏誚,竟不生氣,他微微低頭對那鬥篷人道,“還是免先生料事如神,曉得燈下黑的道理,容王定料不到我會在這等著公主。”

    那叫免先生的鬥篷人點了點頭,以一種刻意壓低的嗓音道。“我隻是備下人馬,以及告之少族長雒妃公主的身份罷了,不敢居功。”

    雒妃粉麵含煞,她盯著那鬥篷人,細細分辨了他的聲音,覺得既是熟悉又是陌生,可就是想起不來是誰,但她能肯定,自己一定認識此人!

    她心裏轉著諸多的念頭,嘴裏卻道,“藏頭露尾的鼠輩,也隻配用這樣下作的手段,本宮與你們走一遭又如何?”

    周遭的侍衛與鳴蜩季夏,還有那二三十秦家軍,皆悲憤喊道,“公主!”

    “閉嘴!”雒妃嬌斥一聲,小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冷肅,“全部退下,本宮倒要看看,這蠻子能耐本宮如何?”

    說著,她推開擋著她的鳴蜩與季夏,不理會想拉她的索都,一步一步朝婆食羅走去,那張豔麗的臉上漸漸浮起灼灼若烈焰海棠的淺笑來,但她粉唇一啟,就吐出毒辣之語來,“婆食羅,你若弄不死本宮,本宮定要你受千刀萬剮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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