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出宮去南苑小住,宮中事宜都交給容妃周氏。清早蕭繹在查看西南圖誌,黃門官和順匆匆忙忙進來稟報道:“容妃娘娘那裏有內人來報,說容妃娘娘忽然昏過去了。”


    蕭繹聽了便往容妃住的玉照宮裏去,隻見宮中醫婆端了一盆濃濃的血水出來。蕭繹連忙進了內殿,隻見容妃躺在榻上,麵色慘白如紙,見蕭繹進來,還要掙紮著行禮。蕭繹道:“不必多禮,這是怎麽迴事?”


    容妃身邊的宮人遙知跪稟道:“我們娘娘原本就因過勞月事經血甚多,又被人下了牛膝……”


    “你們都下去……遙知留下。”容妃插言,掙紮著半坐起身。


    蕭繹問遙知:“究竟是怎麽迴事?”


    “我們娘娘早起喝了點龍鳳團茶,忽然就不好起來,叫了宮裏的醫婆來看,說是這茶餅裏有牛膝。”


    “哪兒來的茶?”


    遙知覷了一眼容妃,輕聲道:“是皇後賞……”


    “你住口,”容妃忽然道,“出去。”


    蕭繹撚起茶餅聞了聞,果然有異味。他粗通醫理,知道經水過多不能用牛膝,否則能致不孕,故道:“要查,看是誰在裏麵作耗。”


    容妃卻死命搖頭道:“陛下三思,這事情不能查。事涉……到時候鬧得沸沸揚揚,有損的是陛下的顏麵。這個是妾的命,寧嬪那個孩子沒有了,天道好輪迴……”


    蕭繹聽了許久沒有說話,將茶餅丟迴案上的帕子裏,良久道:“你說的是,委屈你了。寧嬪那個孩子與你無關,你不要自責。”因叫那醫婆進來,隻叫說容妃是過勞小產,蕭繹又再三安慰了容妃,方迴懋德殿去了。


    容妃的精神忽然萎頓下來,複命宮人都下去,吩咐有來探望的妃嬪一律以她在休息為由擋駕。遙知替她重新梳好了頭發,換過中衣,容妃忽然虛脫一笑,道:“我這樣做,貴上應該放心了吧?”


    遙知一笑,道:“娘娘做事,家主沒有不放心的。”


    思卿一早就離開南苑往西山去見葉蘭成去了。蕭繹命右衛統領孫承賦跟著她,她卻自負功夫不差,一點也不想帶尾巴。所以一大早菱蓁進來送早茶,見桌子上留有一張字條,而思卿早已不見人影。


    清早的城外人煙寥寥,思卿放開速度疾馳一陣,覺得一掃胸中積鬱,十分痛快。誰知臨近葉家西山別館,前麵卻有人。那人一迴頭,忍不住道:“你怎麽出城來了?”


    思卿見迎頭遇上,隻好撐開臉笑:“沈大哥,這麽巧?”


    沈江東往思卿身後看,見並無侍從,不禁皺眉:“就你自己?”


    “你不也自己嗎?”


    沈江東忍不住道:“胡鬧。”


    思卿依舊笑嘻嘻道:“你來看我哥哥?”


    沈江東道:“不錯。你呢?”


    思卿道:“我也來探望我那醉生夢死的哥哥。既然咱倆目標一致,那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就不勞駕你了。”她有話對葉蘭成講,不想讓沈江東聽。且她對葉蘭成說話一向狠,又怕沈江東在中間做和事老。


    沈江東聽了居然不反駁,遙遙拱手為禮,撥轉馬頭就往迴走。


    思卿以為沈江東必然反駁“你管我”之類的話,沒想到沈江東居然默默無言,讓她少了抬杠的樂趣,於是思卿把馬一橫,擋住沈江東的去路,道:“有一件事,今天沒外人,正好請教請教沈大哥。”


    沈江東心裏一萬個不願意跟思卿打交道,奈何思卿這般堵截,他也無法,隻好道:“不敢。請講。”


    “你跟何適之怎麽談的,讓何適之不再糾纏江家姊姊?”思卿的畫外音分明是覺得沈江東與何適之私下媾和。


    沈江東並不願意在此時得罪思卿,於是道:“我們怎麽談,與皇後有什麽關係?我再怎麽做,目的也隻有一個,那就是保護內子的安全。我倒是一直想問問殿下,撫州都督指證何適之的遺折,難道不在你的手裏?”


    “什麽遺折?並不在我的手裏”思卿奇道。


    思卿和沈江東都是頂尖的天分,此刻心照不宣,那便是遺折確實在蕭繹的手裏。思卿忽然一笑:“我說呢,何適之怎麽突然變得那麽聽話,成了三哥的提線木偶,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沈江東卻仍有疑慮:“雖有遺折,但是也算不得萬分確鑿的證據……何適之緣何如此附和陛下?”


    “也許何適之學端王爺急流勇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沈大哥不用說何適之——你何時不附和陛下了?喔——撫州的事,最後都甩給了你,你也怕。”


    沈江東低頭道:“撤藩的事,我就不讚同。”說完抬頭看思卿,“你勸勸吧,也許你勸還有用。倘若撤藩,朝廷與定南王必有一戰。兵火焚燎,蒼生何辜?”


    思卿又笑了一下,漫不經心道:“這件事情,我既不讚同也不反對。朝廷的事情,我不摻合。否則從宗親到台諫,一人扛一塊‘後宮不得幹政’的牌子砸向我,我就死無全屍了。再說我要是勸撤藩,倘若局勢無法控製,我就成了眾矢之的;我要是勸不撤藩,哪天定南王兵強馬壯突然造反了,三哥心裏怎麽想?總之——我不給自己找麻煩。”


    “殿下不覺得自己這麽做有點自私?”沈江東道。


    “無私值幾文錢?沈大哥你第一天認識我?現在才知道我自私?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不就自私?”


    沈江東深知跟思卿抬杠絕無好處,於是道:“我先迴去了,你自己千萬小心。”說完就要走。


    “你等等,”思卿還是不讓路,“不準去給孫承賦他們報訊。”


    沈江東答“是是是是”,再不理會思卿,繞過思卿疾馳而去。


    思卿進了葉府在西山的別館,先往她從前住過的枕流洲走了一遭,又走到葉蘭成的明溪書屋,見這間書屋舊時陳設未改。她在書案邊坐下,隨手推開放書案上的一軸畫,見是蘭成所繪的青綠山水,並題詩:


    兩崖開盡水迴環,


    一葉才通石罅間。


    楚客莫言山勢險,


    世人心更險於山。


    行書近草,行筆拘謹,少了些許飄逸。


    “這幅畫送給你。我初窺門徑,行筆還有些生疏。”葉蘭成走進來道。


    思卿道:“‘世人心更險於山’,我已感受到了,不需要哥哥耳提麵命。我不好青綠山水一道,這畫我就不收了,多謝哥哥好意。”


    葉蘭成望著這位胞妹,見她正望著四壁上的書畫。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小小的陰影,掩住了眼中的神色。


    自思卿由江南認祖迴京至今,蘭成始終猜不透這位胞妹的心思。思卿入宮後慣於掛著笑,映襯出額間明滅的花鈿。無論是歡愉的笑、禮儀性的笑還是冷笑嘲笑,思卿的笑容裏總是夾雜著絲絲憤世嫉俗的味道。骨子裏的驕傲自內而外散發出來,形成一種迫人的威勢,壓得人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思卿走到東壁下,笑問:“何時得了米襄陽的字?哪個齷蹉官兒送的?”


    葉蘭成走到思卿背後:“你若喜歡,就拿去。”


    思卿搖搖頭:“我拿去也無用。名士字畫,掛上一兩幅陶冶性情。掛多了就像字畫攤兒似的,雅人也不雅了。”說完迴頭看葉蘭成,皺眉道:“你喝了多少酒?滿身都是酒氣,眼白都成紅的了。”


    葉蘭成沒答言。


    思卿見書房裏懸掛著浣畫的影,畫中浣畫穿著月白直領披風,桃紅挑線裙,眉目皎皎,燦若桃花,不禁歎道:“人各有命,你何必這般自苦。”


    葉蘭成道:“十年江湖老盡少年心。我出而為官不到十年,發已種種,已然生厭。生趣……不過在於與浣畫相知相守。昔人言‘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浣畫一去,我再無生趣。”說完問,“你自己來的?”


    思卿道:“我自己來的。”


    葉蘭成道:“你過得好,我也就……”


    “你也就沒什麽愧疚了對嗎?”思卿恨聲道,“你怎麽知道我過得好?我不過是比你更忍些罷了。”


    葉蘭成執意說:“他對你很好,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


    思卿很想抓起硯台砸了泄憤,但是死命克製住了,道:“我除了借三哥的權、用三哥的勢,我還有什麽?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也不可能原諒那一位。”


    “蘭若!”


    “我說了不要再這樣稱唿我!當年在繈褓裏被遺棄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怎麽能明白我的恨。”


    葉蘭成道:“母親沒了這麽多年,父親一直都沒有續娶,足見父親的愧疚。”


    “沒有續娶?是沒有少娶吧?他不扶正小的,還不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他要是有愧疚,當初又怎麽會逼我進宮?如今他死了,葉家一門星散,你躲在這裏喝酒,遇事都往我頭上壓。葉家給過我一絲一毫的好處?為什麽到頭來葉家欠的債,要我還?”


    葉蘭成開始躲閃思卿的目光,隻道:“對不起……對不起……”


    “很多事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兩清的。看在母親的份上,我今天在這裏還叫你一聲哥哥。但來日你若還是這般醉生夢死,我就沒你這個兄長。二哥兒還那樣小,以後的日子還那麽長,我也要為我自己打算。”


    葉蘭成低聲道:“你不可能跟葉家劃清界限。”


    思卿仰頭笑道:“你說得對,我倒黴,我上輩子欠貴府的。總之,你是選自私自利美酒放歌,還是選還葉家欠我的債,都由你。”思卿抓起一份詞稿,是一首《沁園春》:


    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思卿把詞稿在葉蘭成眼前晃了晃,撕得粉碎,偏頭問:“你的友人顧梁汾住在哪裏?”


    葉蘭成有些警覺:“你問他做什麽?”


    思卿逼視迴去,道:“與你無關。”見葉蘭成還是不開口,隻好又道,“這位顧先生不是精於醫術嗎?有人托我打聽。”


    葉蘭成道:“在銀杏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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