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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時節,長安城郊灞橋邊,垂柳抽出了綠色的新芽,軟軟的枝條隨風拂動。


    春風吹不散眉彎。


    馬車悠悠而行,灞橋邊,一隊千人精騎列隊相候,見李素的馬上到來,為首一名騎士策馬行來,到李素乘坐的馬車前數丈外,騎士下馬行禮。


    “右武衛驍威營果毅都尉蔣權,拜見涇陽縣子,定遠將軍李別駕。”


    李素已出了馬車,見這位武將躬身行禮,急忙跳下馬車把他扶了起來,作為有禮貌有素質的末等權貴,李素也給他迴了一禮,雙手剛成揖,腰還沒來得及彎下去,卻見蔣權的臉色已然有些惶恐了,旁邊一直靜立不語的鄭小樓眼疾手快,一把將李素的胳膊肘扶住,適時製止了李素彎腰的動作。


    “……莫鬧!果毅都尉是從五品武官,你是正四品文官,還有正五品武散銜號和五品爵位,你給他行禮是害了他!”


    鄭小樓語氣淡淡,說完猶不忘再朝李素扔去一記鄙夷的眼神。


    蔣權卻感激地看了鄭小樓一眼,垂首道:“這位壯士說得沒錯,李別駕萬不可折煞末將。”


    李素有點尷尬,雖然當官很久了,可他對大唐的官製和規矩還是很陌生。


    “啊,那就算了,此去西州千裏之遙,李某先謝過蔣將軍和麾下將士一路同行護衛之恩了。”


    蔣權急忙躬身道:“職命所在,皆是末將本分。”


    李素笑道:“同行千裏,大家還要在一起消磨許多時日,你我之間莫太客氣了,一路上便不計官職尊卑,大家平輩而交吧,你喚我表字‘子正’即可。”


    蔣權連道不敢。


    寒暄過後,李素這才仔細打量蔣權。


    上下掃一眼,確是條威武漢子,蔣權大概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身軀魁梧,麵色黝黑,唇上蓄著一把黑須,整個人看起來成熟許多。眼睛不見閃爍精光,太陽穴也沒有高高隆起,隻是他的一雙耳朵頗為有趣,似乎是一雙招風耳,而且李素總覺得那雙耳朵時刻保持著支楞的狀態。像隻小心翼翼的兔子,對外界永遠保持警惕心,一有風吹草動便撒丫子跑路的架勢。


    李素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


    大家初交,知人知麵不知心,若路上不幸遇到盜匪,這家夥該不會真的跟兔子似的扔下他獨自跑了吧?


    不能怪李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素本身疑心病很重,想獲得他的信任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


    與千人精騎會合後,李素理所當然便成了這支出塞隊伍的行政和軍事主官,抬頭看了看天色。李素揮了揮手,下令啟程。


    隊伍出發,剛走了沒多遠,身後蹄聲隆隆,李素迴首望去,卻見遠處塵土飛揚,又一隊精騎飛馳而來。


    “賢弟稍候,俺來送送你!”


    一道粗獷的聲音遠遠飄來。


    李素笑了,聽聲音便知來者何人。


    片刻間,程處默領著盧國公府一群部曲殺才咋咋唿唿趕到李素身前。


    “賢弟不夠意思。走了也不說一聲,說好俺今日來送你,卻為何不等我?”


    程處默不滿地朝他翻白眼,剛才趕路趕得太急。勒馬之後黃黃的塵土布滿一臉,混合著臉上的汗珠,融成了一道道黃泥湯,沿著粗糙的臉頰往下直淌。


    李素眼角抽了幾下。


    他發現近年自己的潔癖有治愈的趨勢,換了以前遇到這麽髒的人,分分鍾跟他絕交了。現在居然還能跟他談笑風生,實在是……怕他老爹的大斧子。


    “程兄辛苦,你我兄弟何必拘泥於俗情,不送也罷了。”李素拱手笑道。


    程處默咧嘴道:“送!好兄弟出塞,俺咋能不送?”


    說著程處默露出羨慕和失落交織的神色,歎道:“你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迴長安,俺老程的兄弟又少了一個,不過你運氣真好,第一次外調便去塞外,又是文官又是武官的,一兩年內必然建功立業,比我這傻等老爹蹬腿繼承爵位的紈絝強多了……”


    李素眼皮又跳了,想抽他。


    人的價值觀相差這麽大,要不要真跟他絕交算了?


    “你覺得我運氣好?”


    程處默重重點頭,眼裏充滿了豔羨,顯然沒說假話。


    “趁我還沒出長安,要不你去跟陛下說說,讓你頂替我去西州咋樣?”


    程處默兩眼大亮,興奮得聲音都發顫了:“就知道俺老程這雙招子沒瞎,沒白認你這兄弟!好兄弟,此話可當真?”


    “當真。”李素很認真的點頭,絕對心裏話,放著家裏好吃好喝不享受,跑去千裏塞外餐風露宿,傻子才幹呢。


    “等著!俺這就進宮求見陛下!”


    程處默二話不說,撥轉馬頭便待揚鞭。旁邊一名部曲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韁繩,臉色難看地輕聲道:“小公爺……莫鬧!”


    程處默一楞,然後迴了神,總算沒傻到家,終於意識到這個想法多麽的不現實,於是頹然地歎了口氣。


    李素也歎了口氣,他和程處默同樣失望,同時他也發現,但凡大人物身邊,總有一個眼疾手快的屬下,適時跳出來製止大人物幹蠢事。


    “俺……還是送送你吧。”程處默愁眉苦臉地道,李素很清楚,他的愁眉苦臉跟離愁別緒完全無關,純粹是為他自己不能跑到塞外撒歡而愁苦。


    程處默下了馬,眼角餘光一瞥,發現灞橋邊栽種的一排垂柳,於是上前折了根柳枝下來,將它插在李素馬車的車轅上。


    李素急忙躬身道謝。


    這是唐人的習俗,長安外的灞橋一直便是友人親朋道別之地,臨別折柳相送亦是關中風俗,因為“柳”音近“留”,友人折柳,寓意“留下”,聊表不舍之意,於是灞橋作為送別的黃金地段,橋邊沿河栽種的垂柳便倒了血黴。


    長安作為百萬人口的大城,迎來送往的友人多如繁星,每天這個折一節,那個折一節,好好的垂柳樹被折得七零八落,素質高一點的還知道不好意思,現場揮毫作詩一首以紀念離別之情,順帶著提一句這節沒招誰沒惹誰的柳枝,素質低一點的大概拍拍屁股便走,頂多留下一句“走了,下次見麵一起喝酒。”


    …………


    “走了,下次見麵一起喝酒!”


    大男人送別不矯情,李素扔下這句話,在程處默羨慕的目光注視下,千人騎隊護衛著李素的五輛大馬車,晃晃悠悠上路了。


    李素乘坐的車廂很舒服,廂內的裝飾頗豪奢,矮腳桌,暖爐,軟墊俱備,地上甚至鋪著一張品相完好的黑熊皮,矮腳桌被李素刻意設計過,底部有六個小抽屜,拉開後裏麵裝滿了各種零食和酒,連車軲轆也被李素請了工匠改造過,裝了幾片極其稀貴的千煉軟鐵在車軸上,當作避震係統,坐在裏麵搖晃程度很輕微,非常舒服愜意。


    行路千裏如此辛苦,李素是絕計不會讓自己太勞累的,能享受的地方一定要好好享受,哪怕花費巨金來達到享受的目的也在所不惜。


    長安外的官路頗為平坦,馬車車廂穩如泰山,李素坐在車內,從抽屜裏取出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開始凝神研究起來。


    看著地圖上圈圈點點的城池,還有那條彎彎曲曲無限冗長的路,李素便覺得一陣頭疼。


    這條路太長了,長得讓人絕望,真想索性死在路上算了。


    出長安後,首先往北到涇州,然後漸漸折往西麵,至原州,涼州,甘州,再沿著祁連山脈以北,走素州,沙州……到了沙州,這條路才算走完一半,另一半的路更辛苦,因為要進入沙漠了。


    出沙州往北,過玉門關……沒錯,就是唐詩裏麵那句“春風不度玉門關”的那個玉門關,入大漠,再走數百裏到伊州,然後……千人騎隊陪著自己作死,進入沙漠深處,西州便在那片沙漠的中心。


    唐僧取經好歹還有一隻法力無邊的猴子保護他,李素呢?李素身邊隻有一千號凡夫俗子,遇到大漠裏的風暴,個人武力再爆棚,該怎麽死還得怎麽死。


    李素收起地圖,長長歎了口氣,臉上露出憂慮之色。


    良久,不知想起什麽,李素忽然掀開了馬車的簾子,將騎著馬一直護衛在馬車旁的鄭小樓叫過來。


    “咱們出村的時候鄉親們送我,你有沒有在人群裏見到王樁?”李素問道。


    鄭小樓擰眉迴憶半晌,搖搖頭:“隻見到他弟弟王直,不曾見過王樁。”


    李素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喃喃道:“我記得也沒見過他……這可糟了。”


    “糟了?”


    李素歎道:“跟蔣權說一聲,騎隊慢一點,這小子多半會跟來了……這事他們倆兄弟以前幹過。”


    鄭小樓酷臉抽了抽,道:“他婆姨那麽厲害……應該不會吧?”


    雖然鄭小樓走的是耍酷風格,但同住在太平村裏,總免不了聽到一些八卦,比如王家那位身手頗厲害的婆姨。


    “說不準,這小子一直渴望建功立業,被婆姨揍得半死也會拖著另外半條命趕來的。”李素冷冷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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