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中的一聲槍鳴響起的時候,上海,這本就不平靜,沉睡著陰謀詭譎的城市,在看似平凡的金屬外殼嵌進一個看似平凡的女人身體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動蕩。

    勢力暗湧..在漫長的一夜裏,有悲痛、有迷茫、有不信、有無奈。悠長的黑暗,從窗外湧向室內,又浸濕心靈。

    明月高照,萬物俱寂,特高課整一棟亮著燈,裏麵的人戰戰兢兢的工作。蟬鳴蛙叫,路燈昏暗,七十六號亮著燈,裏麵的人來迴奔走。

    明家亮著燈,裏麵的人運籌帷幄思考著新局,汪家亮著燈,汪曼春癱坐在以秋許久未迴的房間裏,整理著她的遺物。汪氏集團頂層,原屬於汪以秋的辦公室也亮著燈,許良程就站在辦公室裏那扇修的不大正常的巨大橫窗麵前,靜靜的窺視著今夜,因為那個死去的人而波動的萬家燈火。

    端起一盞冷茶,許良程垂著頭,不知深淺的眼睛依舊泛著溫和的和善色彩,但卻是無言。端起茶杯,輕吹一口氣,拂去那根本不存在的熱氣,微啜一口茶,一口汪以秋特地給他捎來的,他喜愛卻極其珍貴的名茶。

    葉片溫和,清香縷縷,即使冷了失了醇厚,也應不差。但,嘴裏傳來的口感卻是酸澀難忍,他端茶杯的手,都不禁三顫。

    透過窗,透過這重重夜幕,許良程看著那三棟不正常的建築,亮著不正常的燈。預料之中,計劃之內的事情,但,隻有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清楚地認識到,那個極聰明的女人,已經愚笨的死去了。

    把茶杯放在桌麵上,許良程陷在皮椅裏,打量著這間原本屬於汪以秋,現在屬於他的辦公室——一模一樣的擺設,隻是主人換了而已。

    這間辦公室極大,與其說是辦公間,更像是一個起居室,一切用品齊全,甚至,在書桌旁的暗門裏,還有一個大床。這是汪以秋精心修的,在明誠離開的日子裏,在汪曼春離開的日子裏,她獨自一人,這間辦公室就是一切,她一直都住在這辦公室裏。

    在辦公室的中央,是一組沙發,許良程支著下巴,半呆怔看著在燈光下泛著光澤的黑色皮沙發,耳邊,卻逐漸迴蕩起汪以秋,那個女人,雲淡風輕的算計著自己死亡的聲音。

    “我要你辦的第三件事情,是協助我,營救目前關押在76號的原情報處處長汪曼春。任務期間,你代替我,執行部署計劃,調配包括嚴律、青龍幫在內的所有汪氏勢力。”

    那日,汪曼春被捕的那天下午,汪以秋就找上了門,來找他,辦

    他答應她的第三件事。

    原本是隻有一件的,教導嚴律。後來想想,那個女人恐怕早有預謀。他的家室都握在她的手裏,她明知道他不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雖說是交易,他答應了她,但一番相處下來,對嚴律,他是有真心的。

    本隻是交易,但什麽時候開始,默認的,他們合作的地方越來越多,心照不宣的,誰也沒有提過離開,或者散夥。

    當汪曼春被捕的消息傳到他耳朵裏的時候,他就知道,那個女人是不會袖手旁觀的,饒是如此,他也沒想到,她會這樣瘋狂。

    “我指揮?”那日,汪以秋理所應當的把這般重要,關乎她和她姐姐性命的事交到他手裏的時候,他是意外的。但,比起這個,他更關心,更好奇的是,汪以秋要怎樣去救汪曼春。

    明家和汪家的是非糾纏,許良程是知道的。不僅僅是汪以秋的有意透露,他自己也收集了不少——汪芙蕖與明家前任董事之間的,明樓和汪曼春之間的,還有,以秋與那位被明家收養的,管家之間的...

    汪曼春這一局,擺明是輸在了情上。自己將自己的弱點暴露給了敵人,這一局,有理有據,已經被將死,這樣的失敗,還怎麽翻盤。

    他在問這問題的時候,是滿心期待的。縱橫商場,見過無數計謀,不得不承認,汪以秋是個膽大心細的女人,更是合格的賭徒。他與她,不是沒有伯樂之趣。

    他本以為,自己會聽到迷樣的鬼馬點子,卻沒想到,耳邊,是這樣清冷:“我準備刺殺藤田芳政,然後,把消息告訴嚴律,讓他以汪曼春的名義去告密。”

    許良程記得清楚,問這問題的時候他正喝茶,聽聞聲音,驚的手指一鬆,滿杯熱茶,都倒在白色襯衫上,暈出一大片綠黃。

    罪魁禍首笑的坦然,完全不覺得自己到底說出了怎樣的驚人之語。

    許良程看著以秋,一時啞然,能說會道的他,卻像是被人拔了舌頭,反複張口,卻又抿起嘴唇,來迴嘟噥半天,才呆呆道:“嚴律恐怕不會配合你的。”

    他雖然和嚴律相識不久,卻很清楚這耿直過分的小子。盡管嚴律表麵不說,但許良程明白,嚴律很看重汪以秋,甚至,把她當做自己的標杆。

    否則,他一個特工,不會這樣聽從汪以秋的話更甚於自己的上司。就是如此,察覺到這一點的汪以秋,才會把嚴律丟到別的地方。

    汪以秋不可置否的笑了笑,依舊雲淡風輕,她端起桌

    上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又放迴。抬起頭,那雙通透的眼睛染上幾分笑意,看著他,眼裏沒有絲毫焦急與陰霾,盡管一切都已對她最糟,她依舊顏笑如花:“他還單純,很好騙的。”

    她在陳述一個事實,完全沒有想過這樣的舉動,會為那個儒幕她的青年帶來怎樣的傷痛。盡管算計的是她自己,看起來,被殘忍對待的,更像是嚴律。

    許良程愣了一霎,看著笑的一臉平靜的以秋,恍惚以為,她是在對背叛自己的人進行處罰。他是知道的,嚴律和明樓聯手,把汪曼春陷害入獄的事情。

    但很快便明白那隻是錯覺,汪以秋眼裏的認真並不作為,沒有私人情緒,他也看的明白。

    “你去刺殺,嚴律告密,汪曼春戴罪立功,這很好,不僅會讓這死局變活,還可以讓新政府高層混亂,可是之後呢?指向汪曼春的線索毀不掉,明家兄弟也不一定就會袖手旁觀,最重要的,你呢,你要怎麽做到刺殺之後從特高課裏全身而退?動手的時機,可以調派的人手,有很多需要考慮的。還不如,派人暗殺藤田芳政來的有效。你可以和明樓做個交易,動手之後,趁亂,帶汪曼春離開,這樣反而保險。”

    這好像是很正確的分析,但汪以秋卻低了頭,麵目不清。

    她站起身子,沒有說話,而是站到了那橫窗麵前,默默的凝視著雲霽中血紅色的殘陽。紅橙色的光芒,打在她的身上,好似將她吞沒,夕陽下,她背影的纖細一覽無餘。許良程看著汪以秋的背影看了很久,沒有出聲。

    他希望她好好考慮一下,他更為有效的建議。

    良久,汪以秋才偏過頭,沒有正視,隻有一個柔和的輪廓,映襯著光,她輕聲說:“抱歉,先生,讓你擔心了。恐怕,我要死在那裏才行,所以,接下來的事情,就拜托給你了。”

    瘋女人,除了這個詞,那一霎,他想不出任何那時候他想衝她說的,即便是現在,他也想不出別的,能形容汪以秋的詞匯。

    她是他的敵人,若不是被她抓住了把柄,他早就迴了老家,和妻兒一起過著幸福的日子,遠離這刀尖舔血的生活。

    一切的罪魁,厚臉皮的要先離開這提心吊膽的生活,把繁重的情拋給別人,一副雲淡風輕,理所應當的表情。

    先生,她一直到這樣稱唿他,無論是第一次,他一身狼狽的時候,還是後來,兩個人熟悉的時候。她叫他的時候多半是認真地,雖然偶爾會開個玩笑,但她總是嚴肅的。

    許良程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把身子壓進椅子裏,不太想繼續想起,那個已經離開了人的話。

    “先生,雖然很抱歉,但我還不能把你的妻兒還給你。”

    “明天,我會先去一趟76號,到時候,我會讓她簽一份文件。那份文件,是南田之前一直暗地裏調查我的一些情報,我已經把南田的痕跡抹去了,她簽了那份文件之後,引子就有了。”

    “動手之前,我也會再去見一趟嚴律,我會想辦法讓他配合我的計劃,但,如果將來出了什麽岔子,還希望,先生,你去見他。”

    “我會把所有汪曼春身上扣上的帽子都接過來,連同嚴律特工身份一起。藤田芳政的安全務必保證,絕對不能在行動結束之前讓他發生任何意外。他生性多疑,隻要姐姐身上有他救命恩人的名義他就會遲疑,無論他相信明樓的話也好,還是相信我捏造出來的事實也好,甚至,誰都不信,隻要他有懷疑,就一定會先放了姐姐,好讓我走後,混亂的各方勢力達到平衡。而在他考慮清楚他疑惑的這段期間,就是爭取到的時間。”

    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的燈,許良程輕笑了起來。他自認為他會算計別人,但,竟還不如一個小丫頭更有魄力。

    他一直以為汪以秋和他是同一類人,比起自己,更在意家人,直到那天,他才知道,他錯的徹底。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她說那番話時的表情,冷靜而麻木,帶著溫和的笑容,卻十分冷漠。

    就像是一個魔障,就像他被嚴律最初抓住時,見她第一麵時,她帶給他的戰栗。

    汪以秋逆光而立,對著他說:“這一切,我的死,隻是一個開端而已。姐姐被放出來之後,汪曼春重返七十六號,掌握總舵之後,計劃才能正式開始。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讓姐姐,親手殺了藤田芳政,然後,把白鳥輕澤的哥哥白鳥青木,這個已經是傀儡的人推上台,讓上海,脫離日本人的掌控。先生,局我已經布好,接下來的事情,就要麻煩你了。”

    重唿一口氣,許良程覺得,自己多半也是瘋了,被汪以秋說這句話時,眼底閃爍的光華嚇瘋了,才會真的乖乖的配合她留下的行動。

    汪以秋死了,嚴律滿心複仇,汪曼春更是不知道他的存在。憑他的本事,不難找到被藏起來的人,隻是...到底事實如何,他自己心裏清楚。

    汪以秋,到底是為了救汪曼春才死的,還是,為了那該死的,要命的熱枕才死的呢。

    用

    手壓住眼睛,阻止眼眶的酸澀疼痛,許良程咬牙切齒:“瘋子,都是瘋子.....”

    “你這麽肯定她會配合你,你又怎麽知道,她能挺的過去,或者,她恨明樓會比藤田芳政更多。”

    那時,看著一臉從容的她,他像是扮演了嚴律的角色。而她,不愧瘋女人的稱號,笑的燦爛:“所以,才是我去殺藤田,為了讓她挺過去。而且,真的有萬一,不是還有你和嚴律嗎?”

    無論許良程怎樣抗拒,遲來的淚水還是順著臉頰劃過。他早就是個老大叔了,卻還會因為一個小姑娘失態。

    狠心的丫頭,竟然讓一個老大叔陪著走完最後一段路,白發人送黑發人。她一定早有預謀,不分青紅的亂撒嬌,把爛攤子都甩給別人,他都到了要養老的年齡,還要學個大小夥子一樣打打殺殺。

    “她若是明白你的苦心,真的按照你預料中的行動,就好了。”

    依舊是天花板上的明燈,許良程目光悠長,這裏處處有汪以秋的痕跡,仔細尋找還找的到。說起來都是瘋子,而他偏偏被死丫頭拽上了瘋子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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