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的傍晚,從來不曾那樣可怕過,電閃雷鳴,暴雨嘩嘩,像天河決了口子。狂風卷著雨絲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抽在身上,打的生疼。閃電一亮一亮的,像巨蟒在雲層上飛躍,一個暴雷猛地在耳邊炸開。

    “姐姐...姐姐..我求你了,你別跪著了..我們迴家好不好?”

    “以秋,去敲門,敲到她明鏡開門為止。”

    “姐姐,我們迴家好不好,我求你了。”

    “去敲門!”

    如同細針一般輕湧而下的雨,刺傷了眼睛、刺傷了身體。無論她如何勸阻,姐姐就像是石頭一般跪在青石階上。花白的裙子上滿是泥土,混合著血汙...而姐姐的臉,竟是比裙子更加蒼白。

    “明鏡姐,明鏡姐!我求求你開開門,你讓姐姐見見明大哥,就一麵...實在不行,您讓我見您一麵,就看在我曾經幫過您的份上,我求求您,您開開門。”

    她拚命的用手砸著眼前的棕黑大門,可不論如何敲打都沒有迴應。手砸的腫痛不已,可她還是歇斯底裏的喊著、敲著。姐姐就執著的在大雨裏任由其衝刷,她隻能在用力一點。在姐姐倒下之前,更加用力一點。那天晚上的雨好大,耳邊除了雷雨聲就隻有哐哐的砸門聲。雨水混合著眼淚嗆進了氣管,她開始咳嗽起來.“明鏡姐!我求你,你開開門,讓姐姐見見明大哥吧。阿誠,阿誠你聽見了嗎,我求求你們開開門,就一麵...哪怕一麵也好...”

    明家像是和這個雨夜隔絕了一般,詭異的寂靜。這一夜的響雷,這一夜的驟雨,這一夜的門響像是半分沒有傳進去。這座明家老宅在這一場夜雨裏靜靜的矗立著,就一直安靜的矗立著。在這場夜雨裏,她失去了最重要的家人、最重要的朋友,當那天的黎明來臨之時,那位曾經依依娜娜擺動著美麗裙擺的姐姐,純淨如月、明媚如焰、清麗靈秀的伊人...已經在這個淡漠世界的滄桑下死去。

    猛地驚坐起來,汪以秋狠狠的喘著粗氣,抬起右手,即使剛剛醒來視線還模糊不清,但還是能看到一隻白淨的手掌。有些顫抖的握起了拳頭,她微微的吸口氣又緩緩吐出。雖然過去多年,但那夜血肉模糊的手掌的痛楚竟還殘存在記憶力從未離去。掀開身上的薄被直起身子,時鍾上的數字讓她冷眉微皺,轉頭環看著偌大的辦公室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正疑惑,忽然門外傳來了些許聲音,有些吵鬧。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負氣般的腳步聲到辦公室的門口消失,緊接

    著辦公室的大門被用力推開,門砸在側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白鳥先生,汪副董正在休息...您不能...”

    門被推開,一位白麵青年攔著一位麵帶怒氣的中年矮個男人,男人的鼻下有方狀的胡子,他進來看見站在沙發旁的汪以秋後重重的哼了一聲,臉上怒氣更甚。

    汪以秋見狀轉向白麵青年:“嚴律,你這是在幹什麽?!”

    嚴律看著已經睡醒的汪以秋站在微微鞠了一躬:“汪副董,白鳥先生執意闖進來...我攔也攔不住。”

    “汪副董!你好大的架子啊,怎麽?難道我白鳥輕澤還要站在外麵等你睡醒了在請你吃頓飯宴請你嗎?”

    中年男人——白鳥輕澤操練著一股奇怪腔調的中文,他揮開嚴律的阻攔氣衝衝的快步走了進來:“汪副董,我如此闖進來,怕是明天76號就要請我去做客了吧!”

    白鳥輕澤一下坐在了汪以秋的對麵,他言辭激烈,不屑之色溢於言表。汪以秋聞言微微一笑,躬身坐下親自為白鳥輕澤斟了一杯茶。茶似乎是剛剛放進來不久,嫋嫋的熱氣攜持著絲絲茶香,白瓷的茶杯裏一湯綠水顯得杯身剔透,看著便讓人心情舒暢。白鳥輕澤一向喜歡中國的瓷器,對於品茶也多有興趣,特殊的身份讓他這不算秘密的喜好在上海無人不知。果不其然,一向醉溺瓷器的白鳥輕澤一看到汪以秋手上姿色非凡的茶杯麵色一喜,怒氣也緩和了不少。

    待白鳥輕澤微啜了幾口茶,汪以秋才輕聲說道:“家姐雖在76號工作,但也是為帝國效力。白鳥先生是日本友人,您的哥哥也在特高課任職,這樣算起來,無論家姐還是以秋都和白鳥先生是朋友。請客是一定要的,但就不好在76號那樣人多混雜的地方,改日以秋定在法租界裏找一家好的餐廳宴請白鳥先生。屆時,以秋也好為家姐引見白鳥先生。”

    白鳥輕澤麵有放鬆但仍帶厲色,汪以秋也不急,她也捧起茶杯微抿一口:“不知白鳥先生此刻來此所為何事,難道是上次我們談的合同您同意了?”

    不提此事還好,一提起此事,白鳥輕澤的臉色又迴陰沉,他一把將剛剛還小心捧著的白瓷茶杯拍到桌子上,茶水四濺:“汪副董還知道合同的事情!你口口聲聲說你是為我帝國效力,可你做的事情卻是十分的不友好,你們中國人就喜歡暗地裏搞一些小動作!你竟然鼓動一群愚昧無知的學生來堵貨倉,怎麽你想要吞了那批貨嗎?那可是供應給帝國的物資,還是你也在宣稱什麽進步思想,

    聯合學生抗日嗎!。”

    1937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日本人進駐上海,其特務機關“特高課”大肆掠殺抗日份子,在被屠殺的人裏,進步愛國青年占了不少的份額。一時之間,上海人人自危,現在和“抗日”扯上關係,無異於往屠刀下伸頭。

    汪以秋聽到白鳥輕澤的話狀似吃驚的瞪大眼睛:“學生去堵了貨倉?還有這事兒!”

    “...汪副董,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事吧。”

    “白鳥先生說的沒錯,我確實不知此事。不如請白鳥先生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吧。”

    “哼!能有什麽,你們中國人都貪得無厭枉顧帝國對你們的友好,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供給給帝國的物資上麵,一群學生竟然也敢來堵貨倉!”

    看著白鳥輕澤一臉憤憤不平的樣子,汪以秋恍然似的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不過..這根以秋有何關係。”

    一旁的嚴律突然插口道:“汪副董,白鳥先生的秘書許先生似乎因為此事來找過您,但是您當時不在所以秘書處沒敢讓他進來,後來...後來他就失蹤了。”

    “失蹤了?”

    “哼!汪副董,許良程是在你公司大廳失蹤的,這你總不能說也跟你毫無關係了吧。”白鳥輕澤怒瞪雙目、咬牙切齒,似乎很是關心這位“許良程”先生,其實不然。或許是因為在別國的地界上總有不安,又或許是因為抗日分子的活躍,這位白鳥先生身邊的親信極少,手下唯一可用的中國人竟隻有許良程一人。此次物資籌備、運輸的相關部分多是由許良程負責,如今他失蹤了...物資籌備有了差錯,白鳥輕澤可是有十個肚子也不夠切的,看他一副急切的想把責任推給自己的樣子,汪以秋暗地一笑。

    “白鳥先生此話可就折煞以秋了,雖說白鳥先生正在籌備物資之事以秋知道,可是在這上海能夠知道這件事的也絕不隻有以秋一人。這法租界各方勢力雲集,若以秋真是想做什麽,怕是還沒動手就被請去特高科了。再者,所謂進步思想,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暗地裏著書立說、高談闊論罷了,若以秋真的要阻撓白鳥先生,也不會在自己的地盤上做這事情。你我二人互惠互利,現下又有生意往來。我怎麽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呢,汪某不過一屆女商,萬事本就要多依仗白鳥先生,若說上海誰最不會害白鳥先生的話,那應當就是以秋了。”

    白鳥輕澤見汪以秋毫不慌張也不上當,三言兩語就推得幹幹淨淨,一時

    之間也有些慌神。現下籌備物資刻不容緩,此次物資所需龐大,雖說給的時間也多但是許良程失蹤那他之前所經手的東西就找不到,這對於重利的白鳥輕澤來說是一大損失。加之學生暴動,樁樁件件一時齊發讓他頭痛,眼見白鳥輕澤麵色難看,汪以秋微微輕笑:“雖然這事不是以秋做的,但畢竟是在以秋的地方出了事,以秋也是有一定責任。不如,以秋來幫幫白鳥先生如何。”

    “幫我?怎麽幫?!”

    “白鳥先生隻需繼續籌備物資,之前許先生所負責的部分就由以秋負責調查,有什麽損失也是以秋承擔。這各個部門的人脈、渠道也大可由以秋來打點,就連許先生的行蹤以秋也會立刻派人調查,在上海,以秋還是有些勢力的。”

    “你會這樣幫我?”

    “白鳥先生這是說的哪裏話,憑借你我二人之間的交情不過是舉手之勞。退萬步說,以秋如今在上海謀生,無論是與特高科還是白鳥先生都有的是交道要打,如今我幫了白鳥先生,日後若以秋有需,還望您和您的哥哥多多關照。”

    一件棘手的事情有人要擔,還是多擔。不過是多一個人插手,對於白鳥輕澤這個純粹的商人來說沒有區別。汪以秋和汪曼春是上海著名的毒美人,二人又不會做什麽抗日的事情,左右是日後的一個人情,對於白鳥輕澤能夠從中得到的,實在是微不足道。

    “那好,汪副董,那此事就拜托你了。”

    “日後立即派人與白鳥先生商談。對了,不知我們之前的合同?”

    “簽!馬上簽!明日我便派人送來,汪副董放心。”

    白鳥輕澤震怒而來,帶笑而去,離開的時候汪以秋還送給了他一件禮物————一隻花瓶,弧形的腰身,素淡的色彩,古雅而精致。

    望著白鳥輕澤離去的背影汪以秋麵帶笑容微微鞠躬,等到人閃出視野很久之後汪以秋才冷冷的開口:“到底怎麽迴事。”

    嚴律低著頭:“對不起,汪副董...您讓我過了中午叫您,但是醫生說您身體抱病需要多多休息,所以我看您睡的正熟...就...”

    嚴律垂著頭隻露出一半的臉,但可見明眸皓齒,唇紅齒白,風神俊秀,這樣一位如玉公子很難想象竟是渾身銅臭,攻於心計的商人。嚴律做了汪以秋多年的秘書,對於這個人汪以秋談不上了解但也清楚他的本事:“嚴律!我是在問你這個嗎!”

    “那您是問?”

    “許良程還

    有學生暴動...這次軍部籌備軍資是由白鳥輕澤負責,這事是有不少人知道,但是也隻限於“不少”而已,總不見得連學生都知道了。還有許良程,他失蹤了,這倒奇怪,我公司少了個大活人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這次軍部籌資,籌的是軍械和日常用資,軍械籌資隱秘我們並不清楚,但是白鳥輕澤負責日常用品卻是很多人知道,這人多口雜的,學生裏也不乏有在政府任職的家長。加之最近地方餓死了許多人,學生嗎,比較衝動。至於許良程,這上海各方勢力相互交錯,保不準...”

    汪以秋微眯著眼:“你是說,許良程被抗日份子抓住了?”

    嚴律微微斂頷,聲音清朗:“這隻是猜測,畢竟這件事不是秘密...最近抗日分子實在猖獗..”

    “你放屁!”

    嚴律驚愕挺起頭,看到的就這對準他的黑洞洞的槍口。雙瞳剪水、顏姿俏麗、眉淡如煙、絳唇映日,可此刻都染上了一種冷澈的狠辣,混雜著一種沉痛的暴怒...看似平靜,卻又累蓄著力量。那雙黑瞳就定定的盯著嚴律,視線交匯之間有什麽東西好像從內心身處戰栗。汪以秋舉著槍,身體筆直,握槍的手從容、淡定。在上海,無人不知的怕是汪曼春、汪以秋這對姐妹花了,隻不過真正讓人感覺到兩人是姐妹的,莫過於這一刻,一樣的狠毒、一樣的冷漠、一樣的殘忍,裏麵有的是對生命的漠視,他毫不懷疑下一刻汪以秋真的會開槍,他狠狠的克製住自己的身體,盡量保持一種害怕的姿態:“副...副董...”

    汪以秋打量嚴律片刻,輕輕一笑:“小子,你倒是夠膽量,我這槍法可是跟著姐姐學的,他們都說我握槍的樣子像極了姐姐。”

    汪以秋轉過身子,定定的看著窗外,剛剛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幻覺,如今清醒過來,那個淡雅如水的女子依舊淡雅,但頭上的冷汗告訴嚴律,這不是幻覺。看著汪以秋的背影,嚴律心理一陣猶疑,激烈的思緒在腦中不斷交鋒過後最終歸於平靜,他放鬆下了自己緊繃的身體:“嚴律,你是我這裏最年輕也是資曆最淺的。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麽仍然選你做我的秘書嗎,因為你是個聰明人。同樣的,我也是個聰明人..你做的事情,有的時候我不問、不管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因為聰明人之間不需要這樣,但你仍然要明白的是你的身份,你是我汪氏的秘書,你就必須為我汪家的利益著想。這一次,是我最後一次容忍你,若是有下一次...”

    嚴律咽了咽口水,眼底一片凝重,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所謂的“知道”,到底知道的是什麽。跟她打了這麽些年交道,他卻從未弄懂過她。

    汪以秋定了一會兒接著開口:“明天你去白鳥輕澤那裏,記住了..不要認識你不該認識的人,不要問跟工作沒有關係的事情,要不然,誰也保不了你。”

    嚴律再次低下頭應了一聲,所以他不懂。這個女人明明不信任他,卻還是把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去做,她的出言警告也確是良言。如今白鳥澤川身負重任,身邊必定伏有特工,一但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恐怕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然而一直在他麵前淡定自若的人卻在他說出下一句話時臉色大變:“汪副總,剛剛您的姐姐來電說來接您下班。還有..她好像說...明家的大公子迴來了。”

    嚴律的話伴隨著手上突然的灼痛襲入腦海,汪以秋看著窗子映出的她的臉怔怔的眨了眨眼:“是嗎,迴來了啊...終於...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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