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語鎮外的半空中,裴不迴站在機甲戰龍龍背之上,遙望妄語鎮中坐著的兩個人。


    靠在“殊遲”懷裏的青棱,雖有倦色,神態卻極為放鬆,她對這個男人的信任,已經到了無人可超越的地步。


    裴不迴有些怔然。


    如果當初他不固執地遵循自己的原則將感情排斥得那樣徹底,如果他願意交付自己的愛情,而非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青棱隻是他漫長生命中所遇到的過客,也許……今天陪在她身邊的人,會是他。


    這條路太長,他並不像她想得那樣灑脫,他隻是不再勇敢而已。


    “要我陪你喝一杯嗎?”墨雲空站在他身後,木製的唇一啟一合,用烏玉所製的眼眸中沒有一絲光彩,除了清脆的聲音有些起伏的情緒,她的臉上隻剩機械式的表情。


    “你?你喝得了?”裴不迴收迴目光,半嘲道。


    “喝不了,我早就忘記酒是什麽味兒了。”墨雲空活動了一下手指關節,聽自己關節發出的“咯咯”聲。


    “等過段時間有空了,我再重新幫你打造一副身體吧。”裴不迴上下打量著她的身體,越看越不滿意。


    總覺得……滿是瑕疵!


    “不必了,再怎麽打造,也都是假的。”墨雲空並不在乎,“我不喜歡騙自己。”


    裴不迴忽然發現,她聲音裏的情緒,要比表情來得更豐富。


    “我想要的東西,會豁出一切爭取。雖然我生而無情,不懂感情為何物,但我想這一點,不管有情無情,都不會改變。你既從沒爭取過,今天麵對這樣的結果,也無甚可悲。”墨雲空看著青棱,她們一母雙生,卻走了截然不同的道——一個無情,一個有情。


    裴不迴嚼著她的話。


    無甚可悲……


    當真是無甚可悲,他付出所有,卻不敢給出最簡單的東西。


    壽元無盡,本該有更充裕的時間去追逐所愛之物,可到頭來卻本末倒置,讓他畏首畏尾,失了最初勇氣。


    心頭微動,他意外的發現自己的心境有了鬆動跡象。


    他境界已到化虛返體後期,再往上便是大圓滿,等到此間事了,他便要閉關一段漫長時間,待境界臻至大圓滿,就是他離開天仁之時。


    這才是他要走的路。


    天仁和她,終究隻是一場執妄。


    舍了,也好,他從此再無掛礙,一心隻尋歸途。


    “墨雲空。”


    “嗯?”


    “多謝。”裴不迴道。


    墨雲空盯著他,唇向兩邊咧開,臉上木紋拉長,笑得詭異。


    ……


    什女國境外的玉墜穀,此時已下起滂沱大雨。


    這雨來勢甚兇,仿若天公悲泣。


    玉墜穀的地勢崎嶇陡峭,四周都是高聳的山崖,從半空中俯望而下,這些山崖仿佛平地而起的無數石柱,又似從天而灑的石針,故而此地又名千針石林。


    什女國就在玉墜穀北麵,其入口藏在這片石林後的迷霧之中。


    在什女國的外圍,有一上古法陣玲瓏迷神牢,乃憑借此地天靈地勢所布之陣,與黑城的諸天困咒一樣,極難攻破。數千年前鎏歡宮的修士曾想借什女國皇女之力破除這法陣,差一點便成功,那是什女國萬年曆史裏最後危急的一次,然而現在,局麵比起當時更加危險。


    這裏每一柱石崖上都站滿了修士,陰雲之中更是透出不同尋常的法寶虹光,無數修士站在法寶上,麵無表情地俯視著這裏。


    豆大的雨水落到他們身邊,都被一層細微熒光隔開,落不到他們身上。


    玉墜穀最北麵的仙霧中,有道接天的銀白光幕正綻放出柔和光芒,在白霧間若隱若現。


    這一次,沒等來敵出手,這充滿靈性的玲瓏迷神牢就已自動啟陣。


    四周山木飄搖,風嚎雨泣,似乎已經感受到了什女國即將麵對的生死絕境。


    山穀中一片寂靜,無人出聲。


    玉墜穀最高的山峰上,十軍統帥太元神君“青棱”正懶洋洋地倚著五川戰幡側坐在地,手裏握了一小壇酒,將覆麵紗巾掀開道縫,正往嘴裏灌酒。


    娘親、爹爹和妄聽哥哥都不在,沒人管她,她可以暢快喝酒了。


    半壇酒下肚,她臉已經紅成丹果,唇邊的笑越扯越大——難怪娘親那麽愛喝酒,原來幾口下肚就讓人愉快得想要飛。


    扮成青棱的小噬靈喝酒喝得不亦樂乎。


    “稟神君,我們在附近抓到一個人欲潛入我軍救什女國皇女。”


    幾個人朗聲說著從遠處飛到這峰頭上,打斷了小噬靈的飲酒作樂。


    小噬靈很不高興,從鼻子裏“哼”了聲,隻學了半分青棱的狂意,餘下的就像個孩子陰晴不定的任性脾氣。


    “跪下!”


    這些修士手中押著個男人,有人往他膝間一踹,他咬牙掙了掙,死活不願跪下。


    踹他之人怒極,下狠手扯緊了束在他身上的鎖鏈,鎖鏈已陷入皮肉之間,讓他麵色一白,卻仍是咬了牙不肯屈服。


    “算了算了,別跪了。”小噬靈抹了抹嘴,站了起來,看到來人,眼眸一眯。


    被抓的人,是鐵驍。他並不知道青棱迴來之事,隻當嬌娘被散修大軍帶到什女國,麵臨九死一生的局麵,因而從青凰川上一路跟蹤他們至此,想找機會救嬌娘,卻不想嬌娘周圍防禦森嚴,他人沒救到反被人給抓個正著。


    “神君,此人乃是匯心川無我大師的親傳徒弟鐵驍,他身上有天下善德佛。此寶威力甚大,神君務必多加注意。”身著赤青仙鎧的修士沉聲道。


    “匯心川明裏不願加入討伐邊族的戰爭,暗地裏卻派人來橫插一腳,也不知在打什麽算盤,莫非是想坐收漁翁之利?”另一人看著鐵驍沉吟著開口。


    小噬靈身邊的這幾人,都是散修大軍的修將,其中身著赤青仙鎧的修士,正是天青軍的修將,同時也是潛陽川川主江唯的徒弟朱陽,他本是青凰川上試煉最有可能拿到統帥地的人,卻被青棱橫插一腳給攪黃了。


    照理來說他應該恨青棱,但此人麵上卻沒有半點不虞之色,對“青棱”恭敬有加。


    “我知道了,你們先下去,把他留下,我親自審問。”小噬靈揮揮手,不想和他多說。


    “神君,我們已到此多日,所有準備都已完成,不知何時能攻入什女?”朱陽想了想,並沒退下,而是曲膝跪下問她。


    “是啊,兄弟們都等不住了。”另一人麵露淫/邪之色,大概是想到了什女國中的女人。


    兩萬的散修大軍共分十支,其中有四支共八千人被派往此地攻打什女國,留一支在最後方支援,餘下五支軍分成三路,一路攻往碧丘、雲陵、沉雀、九溪等幾個小國。


    什女國上下總共隻有三千人,他們以八千之數攻之,這一戰在異修們看來毫無懸念。


    隻要這玲瓏迷神牢一破,什女國便是他們囊中之物。


    可不知為何,他們到這裏已經數日有餘,太元神君卻遲遲不下令攻打。


    她似乎在等待什麽。


    莫非果然如青凰川主所料那樣,她心懷不軌?


    朱陽想起下山前青凰川主與自己師父交代的事——青凰川主要他查出她的身份,若是她別有目的,他則可憑青凰川信物將十軍的控製權接下。


    隻要想想這十軍統帥的身份地位和數不盡的法寶物資,他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奪取大權。


    小噬靈低頭看朱陽,他將頭垂得很低。


    她又看了眼鐵驍,後者正雙眼恨然地盯著她,像要吃了她一般。


    “嘻嘻。”她輕笑出聲,“大家都等不及了嗎?”


    說罷,她手一伸,將鐵驍淩空抓到掌中。


    “至於你,你不是想救什女國皇女?我就讓你見見她好了!”小噬靈笑著將另一手揮下。


    離她正前方最近的一座山崖上忽然升起巨大牢籠,牢籠中盤膝而坐著一個女人,紅衣豔容,赫然便是嬌娘。


    “嬌娘!”鐵驍情不自禁吼出聲,他掙了掙,卻掙不掉小噬靈的束縛。


    “這攀牢法陣已成,可以拿她來破陣了。”小噬靈朝著朱陽幾人點頭,“你們去準備吧,朱將軍,你打頭陣!”


    “屬下領命!”朱陽抱拳領命,帶著眾人躍飛而去。


    小噬靈便揪著鐵驍身上的鐵鏈,帶著他飛到嬌娘所在的峰上。


    “你們想拿她做什麽?”鐵驍麵目已猙獰。


    “你自己不會看嗎?”小噬靈見眾人已去,便又化出酒壇往嘴裏灌去。


    鐵驍看去,牢籠中的嬌娘麵色蒼白無血,眼眸死死盯著某一點,如化石像,她身上正有淡淡青光浮出,一絲絲融入牢籠的欄杆中。


    牢籠欄杆不知何物所製,其上雕滿咒文,吸了嬌娘的靈氣之後咒文便發出金芒,漸漸聚成一片,在牢籠正上方幻化出巨大光劍。


    “嬌娘……”鐵驍心急如焚,不斷掙紮著,卻始終掙不開束縛。


    “我說,你在匯心川上修佛,拋卻七情六欲,隻求佛心,不是要把她忘了?既然要忘,還來找她幹什麽?”小噬靈好奇問道。


    “我沒忘!你放了她吧,我……用我代替她!”


    “你沒忘?那你愛她?”小噬靈靠近他,仰頭打量著他。這一路上她都在找嬌娘偷偷說話,嬌娘和鐵驍之間的故事,她打聽得清清楚楚。


    鐵驍腦袋一卡殼,這問題讓他無法迴答。


    他總覺得眼前人露在外麵的眼睛,有些熟悉。


    “嬌娘,我把他帶來了!”


    見他不答,小噬靈望向籠中之人。


    嬌娘眼眸未張,隻淡道:“嬌娘將死之人,不見也罷。”


    鐵驍神色一急,還待說些什麽,遠空傳來巨大嘯響,幾道熾烈芒光撞上什女國的護國大陣,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什女國外的這場戰鬥,終於也開場了。


    ……


    青棱和唐徊一前一後坐在妄聽獸的背上,以最快的速度從天空飛過,趕往什女國,他們已將妄語鎮的修士與邊族之人遠遠拋在身後。


    裴不迴與墨雲空都留在後麵,負責帶領這些修士趕路。


    什女國情勢危急,八千大軍壓境,他們必須盡快趕過去。


    才行到一半,二人便聽到異聲。


    “少主……少主——”


    沙啞的叫聲一聲接一聲從下方傳上來。


    唐徊與青棱停在了空中,展眼望去。


    有道人影掠來。


    青衣長辮,秀顏靈眸,來的人,正是循蹤而來的蘭潛。


    她狂行而至,腳步卻停在了離他們數丈遠的地方,遠遠望著唐徊,像在看一個出現在夢裏的人,她分不清真假。


    一千年的分別,生死難料的結局,再相逢時隻剩下恍若隔世的心酸。


    淚水緩下。


    “少主,我終於找到你了!”蘭潛單膝跪地,向他行禮,而不是像多年前那樣毫無顧忌地跑上去,在他身邊撒歡。


    “起來吧。”對比她的激動,唐徊則顯得冷漠得多。


    青棱對他的冷漠有些意外,從前他尚會給蘭潛一絲笑意,而今他連舊日裏對蘭潛那幾分憐惜寵溺,都已消失徹底。


    這樣的冷漠,格外像一個人。


    那個人隻在乎他在乎的人事物,多餘的,他半分感情都不會付出。


    “蘭潛不敢。”蘭潛仍跪著,低垂的眉眼裏是抑製不住的激動,握緊的拳微微顫抖。


    “怎麽了?”唐徊問她。


    “稟少主,族長重傷閉關,遲遲未出,引發古魔內亂。因為邊修與異修間的爭鬥,您的母親被古魔族人視為異已,如今被關入困水牢,隻待戰起之時,拿來祭旗!蘭潛不僅未盡力營救,反而私出蛟海,蘭潛有罪。”她抬頭,視線從唐徊身上掃向青棱。


    那道視線,有恨有羨慕,說不出的複雜。


    青棱並不閃避,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忽然間她手上一暖,唐徊已抓緊了她的手。


    他身上浮起一層薄慍,因為蘭潛的目光,也因為蛟海的事。


    蛟海……竟到了這樣危急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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