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後。


    煉淵穀中彌漫著冰冷的寒氣,泛著幽幽藍光的池子裏麵坐著的人,眉目唇鼻已成,肌膚宛如白瓷,蒼白無色,像這池上凍起的白霜。她與隕星熔漿的融合已到了最後的關頭,元神在經受著最後的考驗,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寒冷與痛楚。


    “愛憎恨,怨別離,毫無差別,總有一天,都會消失嗎?”池中的人輕聲呢喃,不知是在問裴不迴還是在問自己。


    裴不迴正在旁邊的熔爐前添加各種藥劑和材料,聞言並未轉頭,隻淡道:“我不知道。”


    如果都會消失,那他在堅持什麽?可如果不會消失,那麽為何萬年來最終都隻剩他一人前行……


    “裴兄,你為何修仙?”她忽然問他。


    這漫漫仙路,如果注定一切愛恨,所有生命都終將消逝,那這麽長久艱難的修行又是為了什麽?難道隻是為了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走下去?


    裴不迴的手一停,動作慢了下來,熔爐裏金色的火焰發出的光芒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暗金的色彩,與這滿室霜白冰藍成了截然相反的對比。


    “為了尋找歸路。”他開口,狹長的眼眸盯著熔爐中焰光,墨色瞳孔裏是兩簇燒得正旺的火焰。他額前的長發淩亂地落到臉頰兩側,讓臉龐顯得更瘦削起來,鼻尖的線條如山巒起伏,嘴唇微抿,整個人看上去像是濃墨重彩的浮雕畫像,再多的色彩也掩不去眼中無邊寂寥蕭瑟,英俊又落拓。


    “你想迴萬華?”池中人顯然有些驚訝。


    裴不迴轉頭看她,唇邊是淡淡的笑。


    “不,不是萬華。我的故鄉,在這宇宙蒼穹以外的地方。”他仿佛想起了什麽,透過眼前霜霧閃光看到的卻是另一番隻存在於記憶和夢裏的景象,“並不是隻有仙人才可以擁有不夜城、聳天宮。那是個凡人的國度,沒有法術,沒有修士,但是我們也一樣可以一日千裏,一夜填海,瞬息平山,甚至宇宙蒼穹,我們也可以窺視探尋。唯一不同的是,那裏的人,沒有這麽長的壽命,但生命千萬年承襲,繁衍不息,我們以有限的生命打造了並不遜色於任何一個仙宮的凡人世界,靠的,是這裏。”


    他說著,指了指腦袋,又道:“終我一生,都在尋找迴去的路。這就是我修仙的目的。”


    仙路漫漫,千年萬年,哪怕他已忘了自己故鄉的模樣,忘了故鄉親人的容貌,想迴去的強烈渴望卻從來沒有消逝過,因為如果連這渴望都沒有了,他長久的堅持,便找不到繼續的力量。


    如此而已,沒有什麽遠大的誌向,他隻是個在蒼穹之中迷路的人,寧願用萬年歲月去換一條不過百年的歸路。


    “那一定是個神奇的地方,有機會我要去見識一番。”池中的人抬手輕輕一拔池水,幽藍的池水泛起圈圈漣漪,像一個微縮的星河蒼穹,她忽然心頭一動,又開口了。


    “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手握蒼穹,掌立宇宙,我就為你打造一個這樣的世界,以全你我這一世交情,可好?”


    裴不迴愕然。這樣的荒謬的話從她口中說出,卻好像再平常不過的對話。


    手握蒼穹,掌立宇宙,成為一個世界的造物主麽?


    他自己也不是沒有如此大膽的想法,隻是每一次他都覺得荒謬而已,但是,這世上任何的創造,最初的最初,也都是源自荒謬的妄想。


    造物主,又有可不可?


    “你真是大言不慚哪,按你這話,我這輩子做過最虧本的買賣,估計就是和你的交情了。”裴不迴抬頭長笑不已。


    這是他做的最長的一筆交易,已不能用虧不虧本來形容了,根本就是賠本。


    然而,三千年相識,無數場生死與共,卻都是值得的。


    雖然他很不想承認,但在無止盡的仙途之上,感情仍舊是最值得期待的東西,僅管這東西常常讓人失望乃至絕望。


    ******************************


    三千年前。


    青凰川苦涯山枯骨坡。


    不,現在這裏已不能叫枯骨坡了,三百年的時間,原來寸草不生的枯骨坡已被糾結纏繞的荊棘所覆蓋,沒有任何進去的路。枯骨坡上靈氣稀薄,荊棘藤蔓如同毒蛇盤距,沒有修士願意踏足這個荒蕪的地帶。


    青棱在這枯骨坡之下,閉關整三百年。


    這苦涯山的靈氣比烈凰要龐大濃鬱得多,青棱通過這空石將藤蔓紮於地下,抽取地底靈氣,經由噬靈蠱吞噬轉化已用,一身修為已然精進許多,雷劫過後她進入滅劫初期,體內靈氣經脈經受巨大改變,原有些不穩定,經此閉關已然穩固,噬靈蠱在這龐大靈氣滋養之下,也已由破繭期直接進入金翅的圓滿期,即將化生人形,她已能在魂識空間之中見到噬靈蠱並與其接觸。


    除此之外,她潛心鑽研裴不迴所贈的機甲琉雀,七十二種變化她已能掌握六成,對於魂識靈氣結合實物化的控製感悟更深,因而她又將青棘劍與裴不迴的機甲魂識操控術融合,變化而出棘魂劍,除了可以通過魂識控製對手之外,亦能通過噬靈蠱吞噬對手體內靈氣,是十分霸道並且詭異的法術。


    這一日,枯骨坡之上烈陽高懸,整個坡上荊棘忽然抽蕾開花,青藤血花,妖嬈詭豔,隻是轉眼枯萎,連著這一片棘藤都一起枯黃退去。


    枯骨坡之下靈氣已竭,青棱出關。


    裴不迴挑選了枯骨洞中南側的山洞作為他的居處,在青棱閉關之前,他就給她列了份材料單子,將所需物品一一列明,要青棱全部找齊以供其融煉固神石與修複斷惡,青棱前後準備了半年多,才將一應材料準備完全,又在洞外布下四十九重大陣以防外人闖入後,這才安心閉關。


    好在,她靈髓夠多,那銅香城又是交易之城,她才如此迅速收齊材料,所有一切,用掉了她身上半數靈髓。


    三百年之間,她與裴不迴甚少對話,也不知他在這地底如何了。雖然她的藤蔓生長遍布這地底,但卻唯獨沒有盤繞在裴不迴的山洞四周,因此她全然不知斷惡神劍的情況,不過她知道,裴不迴這三百年來,從未踏出過枯骨洞半步。


    洞裏的路曲折盤繞,青棱緩慢地行走著。


    不多時,裴不迴所在的山洞便已出現在她眼前,那山洞已經沒有了洞穴的模樣,如果不是在地底,青棱會以為自己到了某個機甲之都。


    這是枯骨洞裏最大的一個洞穴,由數個洞穴打通後形成的,如今已被各種械甲覆蓋,鋼牆鐵壁,泛著森冷青光,全然看不出原來沙礫般的粗牆,裏麵是明明滅滅的光芒,照出滿室跳動不安的幽深,巨大的爐子頂天立地而起,與修仙界常見的丹爐截然不同,各種工具材料堆滿四周角落。


    “你終於來了,快過來吧!”裴不迴的聲音從爐後響起,毫無意外。


    青棱繞過爐子,熾熱的氣息襲來,爐後隻有一座石台,其上布了小陣,靜靜放著被光芒籠罩的斷惡劍。


    她的瞳眸忽然一縮,一眼看到的,隻有劍上虛影。


    透明的身軀,披散的長發,唇抿如刃,鼻聳如山,眉鋒似鋒,和她在萬華之上最後見到他的模樣一般無二,唯一的差別的是……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到來,他緊閉的眼眸刹那間張開,目光如星,已不再是緊閉著毫無生息的模樣。


    那雙眼,像隔著這六百年的歲月,靜靜看她。


    不是龍腹裏的飛揚,不是玉華上的絕情,不是分神之後的瘋狂,不是蕭樂生苦守的癡情,亦不是最後殺她時不顧一切的狠辣與死之前仍舊狂妄驕傲的不悔……


    那是經曆了歲月磨礪,元神再度融合之後無法言喻的神色,有些茫然,但那些茫然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忽然全部消失,化成眉間濃得化不開的矛盾與痛。他眼裏,愛深痛殺,卻沒有恨。


    是啊,仙途之上,生死全憑手段,他連愛都可以舍棄,又怎會在乎恨。


    “嘖嘖,這小夥子是你什麽?情人?還是仇人?”裴不迴調侃的聲音傳來。


    他沒見過青棱失神的模樣,僅管隻是片刻。


    青棱收迴眼神,轉頭看裴不迴,裴不迴滿頭滿臉的烏黑灰燼,一說話胡子上就撲簌簌往下掉灰,一身衣服已看不出顏色,唯有一雙眼眸仍舊精光熠熠。


    “這裏所有的感情最終都會消逝,不是你說的話?哪還剩下什麽情仇愛恨?你以為是凡人唱戲嗎?”青棱笑著反駁,“他就隻是我手裏的一柄劍,一件武器而已,沒有跟我談愛恨的資格。”


    雖然是笑語,但那話裏的絕決,卻並非一句玩笑。


    劍上虛影忽然一晃,失了蹤影,青棱轉迴視線,卻發現下一刻他已站在了自己身前。


    仍舊是同樣的表情,就站在她眼前,這距離近得隻要她側頭往前,似乎就能靠到他胸前。


    “忘記告訴你了,這劍靈還未完全修複,因而你們是無法對話的。”裴不迴的聲音又涼涼地傳來,“你這劍有自虐傾向,我一碰觸它,它就開始強烈反抗,甚至不惜自毀,所以修複的最後一步,要你自己來。”


    “哦?!”青棱挑挑眉,朝前邁步,一步便穿過了他的虛影,走到斷惡劍之前。


    斷惡劍忽然劇烈的跳動起來,修長瓷白的手伸出,自劍尖向上撫過劍刃,所過之處留下道細長血痕,血珠順著指腹沁出,一點點滲入劍身。


    淡淡血腥味散開,斷惡劍卻跳動得更加厲害,不像拒絕,宛如應和。


    青棱的手,猛然間握住劍柄。


    “從今天起,我是你的主人。”


    擲地有聲的脆語,伴著她臉上微勾的笑,眉色飛揚,顯出從未有過的痛快來,沒有悲傷。


    唐徊的虛影,已站到了她背後。


    “那就開始吧,修複的最後一步。”裴不迴已轉了頭,聲音冷冷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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