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華神州西南部的金陽國,如今正值春光明媚的時節,山野裏白梨花蓋滿山頭,似西北雪山,潔白迷人。


    匆匆百年已去,人間朝代更迭,原本的大安朝已被新的朝代取代。


    金陽的國都定在了銘秋,這個季節整個銘秋城都開滿了白梨和紅桃二花,滿城的花樹之上,都被城中少女係滿了各色絲帶,從飛煙樓上望下去,滿城彩綢飛舞,將這悠遠肅穆的古城渲染出一絲明媚。


    今日是這金陽國的花祝節,未出閣的女子會將自己的心願繡在絲綢之上,再拋到樹上,以祈求上蒼保佑,姻緣美滿,未來和順,因此花祝節這一天整個銘秋城都熱鬧非凡,除了姑娘們的心願之外,帝後二人還會登上花祝台向花神祭祀,祈求國泰民安,夜晚更有大型的古老慶典,徹夜高歌。


    這個習俗已經延續了許多年,從金陽國還是這萬華神州最西邊的大漠雄鷹開始,每年的這一天就是整個國家一年之中最為重要的節日。


    金陽源之大漠蜃樓,百多年前他們的先祖曾經遭逢大難,全族幾近覆滅,一位仙人動了惻隱之心,出手救他們於水火之中,讓他們幸免於難;而在傳說之中,這場劫難結束之時,仙人離去之刻,原本一片荒蕪、寸草不生的金洲大漠忽然間綠草疾長,荒沙生花,奇景異象千年難得一現,因此,活下來的蜃樓人將仙人尊為花神,成為了蜃樓一族的庇護之人。


    這個神仙,名喚杜傷。


    杜傷一詞,在蜃樓古語之中,意為”微渺之沙”。


    微渺之沙,可聚天地。


    “杜傷……”坐在放歌樓雅室窗邊的少女,有些失神地呢喃了一聲。


    別後數百年,凡間早已是滄海桑田般的變化了。


    放歌樓是銘秋城最高的酒樓,樓有九層,最高之處可放眼整個銘秋城盛景,更能遠瞰到花祝台後的花神石像。


    花神石像青石所琢,高約數丈,石像的衣裙紋路、發絲纖細,被雕刻得栩栩如生。


    “聖女?”清脆卻帶著疑惑的聲音響起,”凡人的雕像,有什麽好看的?”


    那聲音裏是不以為然的清傲,還有些孩子般的任性,很像以前的她。


    “是沒什麽好看的。”雪薇收迴目光,看著眼前稚嫩的麵孔,笑了笑,又道,”反正雕得也不像。”


    這是才入玉華宮沒多久的小修士,天資不錯,被她選為了內殿弟子,名喚煙練。


    “啊?聖女你認識這花神?”煙練很是驚詫。


    “花神……”雪薇又將目光轉迴了那神像之上,試圖從那輪廓中找到些舊日影子,但這雕像與她記憶中的青棱,並沒一點相似之處。


    不管是最初的微小謹慎、貪生怕死,還是後來的神威赫赫、殺伐果決,都沒有半點相似。


    花神,這個稱號和她並不相符。


    “這雅間一直都是小爺我包下的,誰準你們隨隨便便就放人進來了!”聒噪粗魯的聲音傳來,有人”砰”一聲推開了緊閉的房門。


    “放肆!大膽!”煙練朝著闖進來的人怒喝了一聲。


    進來的人是個被仆從前唿後擁的胖子,一身錦衣讓他看起來像家養的肥錦雞。這放歌樓的小管事被他的仆人攥著衣襟,一路拖進了雅間裏。


    “你吃了豹子膽了?敢說小爺……”胖子兇神惡煞似的開口,說到一半忽然卡殼,”小美人……”


    他看到了煙練。


    “小美人,真是美!跟小爺我迴府吧,保你一世富貴享之不盡。”胖子垂涎三尺地說著,湊近了煙練。


    “你這蠢貨!”煙練俏臉一變,揮手便甩了他一巴掌。


    “少爺!”仆從們驚叫著朝被揮倒在地的主人擁去。


    “痛痛痛。”胖子捂著臉頰站起來,半張臉已經高腫青紫。


    “這一巴掌便宜你了,還不快滾!”煙練一邊怒道,一邊偷眼望了望雪薇。


    雪薇一直望著窗外,沒有開口。


    這一趟下山是為尋找某件秘寶,為防異變,她們特意隱了形蹤、收了修為,一路尋到金陽。煙練可不想因為自己的衝動壞了大事。


    “抓,快把她抓迴去!”胖子又痛又怒,退到了仆從之後,哇哇大叫著。


    一群壯漢便囂叫著蜂擁而上。


    煙練咬咬唇,一揮手掀翻房中圓桌,朝著他們砸去。


    不能用仙家之法,那她用凡人招式還是可以的。


    這一鬥起來,整個房間”砰砰”之聲不絕於耳,早被丟在角落裏的酒樓管事滿臉心疼的表情,連連高唿著:”孫大少爺,別打了,別再打了!快停手吧。”


    孫家是銘秋城新貴,家主是才調迴京城的東域大將,這孫家少爺在西城威風慣了,迴了京城仍舊目中無人,仗著其父官威橫行霸道,早就惹了不少禍事,隻苦於無人敢管。


    “陳管事,怎麽迴事?”混亂之中清越的男音響起。


    雪薇心頭忽然一震。


    她終於轉過頭來。


    白衣少年踏門而入,像從她的記憶裏憑空而現一般。


    “蕭……師兄……”雪薇從窗前站起,不自覺地低聲一語。


    進來的少年正俯身與管事說話,仿佛有所察覺般轉臉望向了窗邊。


    星目如桃微勾,春光盎然,這張臉與她記憶中的蕭樂生一般無二。


    屋裏人影晃動,雪薇看著礙眼,手一揮,袖中罡風湧出,將纏鬥的人一一分開。


    “仙……仙女……”那孫少爺看到雪薇模樣,早就不管勝負輸贏了,隻拿震撼癡迷的眼神傻傻望著雪薇。


    冰雪肌膚、春陽之容,在凡人眼間,她便是人間絕色。


    那白衣少年匆匆吩咐了管事幾句,趁著這空檔忙起到房間正中。


    “李虎,還不把你家少爺扶迴去?”他朗聲開口,聲音裏是不容置喙的口吻。


    貼身站在孫少爺身後一直沒出手的李虎聞言麵色不由一疑。


    “整個銘秋城都知道這放歌樓是我楚家之物,你們在此放肆胡鬧,可是想與我楚家為敵?”少年挑眉一笑,聲音卻一厲,”再過不久,今上聖駕便要到花祝台行祭禮,你們是想鬧到皇上麵前去吧?就不怕迴去後孫將軍剝了你們的皮?還不快帶著他滾?!”


    楚家,那可是皇帝腳下第一大族,這楚家大公子也是京城少年裏的領軍人,今日他本伴駕祭禮,誰會料到竟然忽臨放歌樓。


    “楚公子,得罪了。”那李虎眼眸一沉,出聲喝止眾人,強製著那孫大胖子迴府。


    一場鬧劇終結,房間裏安靜下來,四周一片狼藉。


    “二位姑娘,在下楚淩。此事是我放歌樓處理不當,還請二位見諒。擾了姑娘的雅興,真是抱歉。今日姑娘在放歌樓的一就消遣,都記到在下賬上了。稍後在下就請人安排新的雅間給姑娘,姑娘可安心在此消遣,不會再有人打擾二位了。”


    楚源說著俯身一揖,向雪薇賠了禮。


    他笑容和煦、眼神溫柔,像極了蕭樂生。


    她看不起他時,他在笑;她任性發脾氣時,他在笑;她衝動誤事時,他也在笑……他總是在笑,哪怕是危難關頭,他還是笑。那笑容讓她安心。


    可不知何時起,熟悉的笑容不複存在,他再不給她一星半點的笑,所有的溫柔也隻給另一個人,她以為自己再看不到這樣的笑了。


    如今,他的笑一如數百年以前。


    然而經百年之事,她早就不是昔日衝動任性的少女,心中雖然翻騰如海,但臉上卻依舊沉斂如水。


    “多謝楚公子。”雪薇受了他的禮,微微一頜首。


    “在下還有要事,就不打擾二位姑娘了,告辭。”楚淩朝二人抱抱拳。


    “楚公子請便。”雪薇並沒多說什麽。


    楚淩笑著轉身,轉身之際又忽然迴身問她:”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雪薇一笑,臉龐明媚起來。


    “也許見過吧,我不記得了。”


    楚淩”嗬嗬”一笑,邁步而去。


    房裏隻剩了她們二人。


    “煙練,虹素是不是這幾日到銘秋城試練收徒?”雪薇忽然開了口。


    “虹師姐日前與我傳過訊息,昨日已到銘秋城了。”煙練乖乖地迴答。


    “走吧。”雪薇朝門外走去。


    “啊?不是要在放歌樓裏打探消息?我們這是要去哪裏?”煙練不解。


    “收徒。”雪薇頭也不迴地離去。


    銘秋城旺族楚家祠堂之內,楚家家主帶著眾人跪在了雪薇等人身前。


    “聖女,楚家族人已盡數試練過,資質不錯的隻有這二人。”玉華宮千雪峰的大弟子虹素站在雪薇的身側迴話。


    烈凰一役過後,墨雲空替玉華宮惹下大敵,整個萬華神州修仙界局勢大變,數個強敵圍攻玉華,墨雲空失蹤,最後是玉華宮隱世不出的幾個長老出手,聯手擊敗眾敵,開了護山大陣,又允許好處予他們,才終令強敵退去。但僅管如此,玉華宮也已損失慘重,此後百年,聲勢大跌。


    以往前來玉華宮求道的凡人數不勝數,而今不過三百多年,為了擴充實力,竟也到了需要玉華宮弟子親往凡間挑選有資質的凡人了,這楚家便是他們這一趟的目標。


    而對楚家來說,若裏家族內能出一位大能者,於整個家族都是幸事,因此楚家家主便令所有族眾齊聚試煉,以供玉華宮弟子挑選。


    現如今雪薇接替墨雲空成為玉華聖女,身份早已今非昔比,像收徒這類瑣事早已不需她過問了,可今天不知為何,她竟然放下尋寶大事親自前來,叫虹素等弟子十分詫異。


    “是不是有個叫楚淩的?”雪薇的眼光掃過眾人,並未發現楚淩身影。


    “淩兒?”楚家家主疑惑了一句,見雪薇目光灼灼,也不敢多問,便即刻令人去喚楚淩。


    不多時,楚淩便出現在眾人眼中。


    他已換過衣衫,寶藍長袍讓他顯出幾分貴氣來,手裏搖著一把折扇,朗步而至。


    修士尋徒,一般隻收十五歲以內的孩子,因為年齡越大人心越雜,修煉起來事倍功半,而這楚淩明顯已經二十出頭的模樣,根本不在收徒的範圍之內。


    “姑娘,是你?”楚淩一眼就見到雪薇,他合起了手中折扇,在手心一拍,笑容裏有些見到故人的驚喜。


    “這是我玉華宮雪薇聖女。”虹素斥到。


    “無妨。”雪薇朝前虹素揮手,”楚公子,我們又見麵了。”


    “雪薇聖女?!”楚淩眼裏有些驚訝,卻並不震撼,顯然他在放歌樓上已料到雪薇修士的身份了,隻不過沒有想到她的身份如此之高。


    “你過來!”雪薇朝他揮手。


    楚淩雖驚訝,卻仍依言上前,雪薇微微一笑,忽抓起他的手,青光一道便穿掌而入,瞬息消匿。


    他的身體毫無靈氣,資質平庸,一點修為都沒有。


    雪薇蹙了眉,放下了楚淩的手。


    他不是她認識的蕭樂生。


    “我想收你為徒,你可願隨我迴玉華?”沉吟了片刻,雪薇忽然開口。


    “聖女!”煙練驚愕出聲。


    哪怕玉華宮再沒落,作為聖女的雪薇,想拜入她座下為徒的人也數不勝數,然她一直都沒有收親傳弟子,如今她卻忽然主動開口要收一個凡人男子為徒,這叫人怎不驚訝。


    就是楚家的人,也是又驚訝又茫然。


    “多謝聖女美意,但我不願意!”


    讓人意外的卻是,楚淩想也沒想就出口迴絕。


    “不願意?你為何不願?”雪薇臉色微沉,顯然並沒料到他如此直接的拒絕。


    一道威壓從她身上釋放而出。三百年,她早已結成元嬰,修為精進了百倍,這威壓之力自然也淩厲無比。


    “楚某人陋資簡質,有幸能入得聖女之眼,然楚某人心思龐雜不純,縱有天道直上,也難攀大道,終受凡事所牽,還請聖女見諒。”楚淩麵色一白,仿佛置身於冰窖一般,冷意包裹了四肢百骸,但他仍舊不亢不插地開了口。


    “若本仙一定要你隨我走呢?”雪薇看著他,如同看著當年的蕭樂生。


    如果是蕭樂生,在這樣危機之中隻怕會想盡辦法求生。


    楚淩嘴角緩緩沁出鮮血,還未及開口,忽然一聲稚嫩童音。


    “爹。”五歲的小女娃從祠堂之外飛奔而來,圓圓的臉蛋上眉眼如畫,依稀有些楚淩的影子。


    “玉兒!淩郎!”纖細的身影跟著女娃一起走到楚淩身邊,那是個容顏清麗的女子,綰髻簪釵,婉約溫柔。


    “玉兒,文娘,你們怎麽來了。”楚淩一把抱起女娃。


    “爹,我和娘害怕你被人帶走。”女娃把頭埋到了他的脖間。


    “放心吧,聖女不會強人所難的。”楚淩將妻女護入懷中,抬手拭去唇邊血絲,臉色雖白,笑意卻未減。


    這樣的溫柔和愛意,她沒在蕭樂生臉上見到過,那其中所盛滿的是一個凡人的幸福。


    雪薇心頭針刺般疼著。她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娶妻生子。


    “活得自在,便是一日也已足矣;若是強求天道,就是給楚某千年萬年,也敵不過這一日逍遙。人各有誌,還望聖女恕楚某不敬之罪,這仙途,楚某不想踏足,隻想在這凡間庸碌一生,守妻護女,如此而已。”楚淩的話,擲地有聲。


    這風骨,仙途之上的蕭樂生從未展現過,那日夜修行,生死憂懼的日子磨光了他所有銳氣。


    修仙一直都不是他想走的路,人間百年輪迴,他也早就忘記了自己曾有一世是個仙人。


    嬌妻稚兒,平順一生,這才是他想要的。


    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走那條艱難的路。


    蕭樂生已死,今生他是楚淩。


    他們從來沒有開始,也無謂結果,於茫茫仙路之上相逢,而後錯過,成就的隻是昔年少女心中一場關於愛情的隱晦猜想。


    “罷了,迴吧。”雪薇收起神威,飛身出了祠堂,消失在眾人眼前。


    終究,樂生已去,即使輪迴轉世,也不再是當年模樣。


    他們間的緣分,太淺太短。


    強求不來。


    她的歸宿,在玉華山茫茫大雪之間,終有一日,她會追上那個人的腳步,成為這仙途巔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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