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縈是我師妹,你要叫她師叔。”他迴答她。


    “噢!”青棱又是一杯酒飲下,她飲酒的模樣有種萬事偕空的狂妄,與她素日的行事作風截然不同。他忽然就想起數百年前,初踏仙門之時,也曾與素縈偷來靈酒,醉倒在山間,那時她笑眼如月,癡語如鈴。


    怎奈鬥轉星移,當年的傾城絕色,已化塵煙消散。


    “我是師兄,素縈是師妹,而杜照青排行老二,當年我們三人都是天音門的修士,同一天進的師門。”唐徊很久沒有迴憶舊事,如今乍然想起,竟發現,有些事已經模糊。


    “天音門?我沒聽過修仙界有這個門派。”青棱喝得雙眼迷蒙,她並不是一個好聽眾,唐徊迴憶的時候,她總喜歡插嘴。


    “幾百年前的小門派,早就被大宗門給吞並了。”唐徊輕描淡寫道,仿佛好多年前那場血染碧空的廝殺隻是一個故事裏再普通不過的開場。


    “那時我長他們兩歲,因此我成了大師兄。天音門是個小派,沒有大宗門的明爭暗鬥,我們三人感情不錯,一起修煉,一起做功課,一起曆煉,一起出生入死。素縈和照青的天資很好,而我卻資質平平,我再怎麽用心努力仍舊趕不上他們二人,他們都比我早築基,按理我應該叫他們師兄、師姐,但他們怎樣都不同意,拿到什麽好藥都先分給我,我們在天音老祖前發誓要一起飛升。”唐徊站起來,望著漸漸暗下的天色迴想,迴憶最讓他心痛的並不是那些曾經的甜蜜,也不是曾經的悲傷,而是有一天當他終於開始迴憶,卻發現,那些甜蜜和悲傷都已經被他淡忘,剩下來的隻有故事的本身。


    “真好啊。”青棱飲盡一杯酒,她的記憶裏,永遠隻有她一個人,在烈凰樹下等待穆瀾。


    “為了築基,我要奪取五色芝煉藥,我不像他們能自己築基,我需要藥來輔助。五色芝旁有百年毒蛛守護,為了助我奪那靈藥,照青的臉被毒蛛所傷,留下那道傷痕,後來他境界提升,早已能將那傷痕抹平,但他卻執意不肯,說要我永遠記得我欠他這個人情,因為他戀著素縈,素縈卻愛我,他要我退出。”唐徊唇角一翹,修仙之人談愛,多可笑,“照青向師父提親求娶素縈,而那年我受資質所限正碰上結丹瓶頸,需要尋找解決之法,便一人下山四處曆煉,不知素縈在天音門裏與照青決裂,她誓死不嫁照青,又固執地認為我下山是因為照青,因此怨恨照青。照青恨我,便下山尋到我,我兩人大打一場,最後卻一起醉倒山林。臨別之時,照青說,照顧好素縈就當是還了他的情,而後他孤身一人去了北漠曆煉,九死一生。”


    當年的他,和初入仙門的青棱,有著某些相似的地方,每每看到她的卑微,他便會想起從前同樣弱小卑微的自己。


    “師父,再喝一杯吧。”青棱搖晃著站起來,為他斟滿了一杯酒。


    唐徊仰頭飲下,再喝多少杯,他也醉不了。


    “後來我在山下遇到了素縈,那時她已是結丹前期,而我正為結丹苦惱,便和她去了至陰之地葬仙穀尋找結丹靈藥,不想卻遇上了地底陰靈暴泄,我和她一起被吸入了天下最陰寒的地方。”唐徊頓了頓,問青棱,“你可知我這一身修為與幽冥寒焰是如何得來的?”


    青棱搖頭。


    “我這一身修為與幽冥寒焰都是素縈所給。”唐徊淡淡道,“為了得到幽冥寒焰,她被萬千陰靈附體,本來以她的修為,有了幽冥寒焰,便能控製住身上的陰靈,不出兩百年,便能煉成元嬰,隻可惜,她把幽冥寒焰給了我,把陰靈留在體內,往後百年,日夜受陰靈噬魂之苦,漸漸迷了靈智,我尋遍天下能尋之處,也沒能找到化解之法,而我身上的幽冥寒焰的至陰之氣也開始出現反噬的情況,我修為資質均不佳,根本無法壓製這等寒氣。素縈不想兩人一起受苦,趁我被反噬之時,竟將一身修為都給了我。”


    “你受過太初門鞭刑,一定明白魂魄被啃噬的痛苦,她沒了修為,更無法壓製一身陰靈作祟,日日掙紮受苦,我得了她一身修為,卻不得不眼睜睜看她痛苦。後來,她痛苦難抑,抓著我的手求我殺了她!”唐徊盡量將一切平緩而簡單地敘述出來。


    青棱心中一苦,忽想起卓煙卉,魂魄上的痛苦,若要化解,隻能……


    果然,唐徊道:“你親手殺了煙卉,想必也明白,若要解魂魄之苦,隻能讓她魂飛魄散,連輪迴路都無法踏上。終我一世,都無法再見到她。”


    “我用她贈予的冥火,焚盡她的三魂七魄。”唐徊的手輕輕伸出,仿如臂彎之中躺了一個輕盈如雪的人。


    他眼中並無悲喜,那樣痛入骨髓的事,如今說來,也隻是寥寥幾字便已概括,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無力迴天的無奈。


    “杜照青知道了這事,從北漠趕迴來,見我有了幽冥寒焰,又身負素縈所給的修為,而素縈魂魄盡散,召都召不迴來。他恨我入骨,誓要三界六道之中取我元魂祭奠素縈。我躲入太初門,正是要避他,那年在玉華山下追我之人就是他,為了殺我,他找上杜昊,我早已知道,隻是不願出手。”他又飲一杯酒,仍是醉不去,“他追我數百年,我與他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結局,太初一戰,我引他入局,將舊事了結,從此毫無羈絆。”


    青棱聞言,抬眼望他,他卻已轉頭望著重重夜色掩蓋下的山林,不知怎地,她忽覺他心間隱隱的沉痛。


    雖說舊事已結,但羈絆已埋在心間,豈是生死便能徹底忘卻的。


    一如她與穆瀾。


    一千多年的相伴,徹底的信任,無盡的等待,她視他至親,卻最終親手將他元神掐滅,且不論對錯,穆瀾死時,她幾近崩潰。


    想來,杜照青的死,亦是他心中之痛。


    隻是,這不死無休的結局,在他親手掐滅素縈的元神一樣,便已知曉這已無法更改。


    “師父,來,我給你斟滿!”青棱沒有出言勸慰,隻是提起竹甕輕聲道。


    “青棱,我殺盡摯愛,斷情絕愛,你可知,我修的是絕情之道。”唐徊終於轉迴頭,用冷冽清醒的眼神看向青棱。


    那樣錐心刻骨的舊事,最後隻化成這一句結語。


    他的話,像在召示著某些隱澀的結局,隻可惜,她卻醉了。


    “師父,嗝,這地方這麽大,太難出去了,我想了個法子,你聽聽啊。”青棱擺擺手,不去理會他的絕情之道。


    “不如,你嫁……噢不,你娶了我,我們可以活好久,每兩年就生個娃,過了一百年,這裏就熱鬧了,五十個人一起找出口,一定不成問題的!”她撓撓頭,說出一番建議。


    唐徊還沒從舊事中出來,卻忽然聽到青棱荒謬可笑的醉言,整個人愣住,口中的酒還未咽下,便一口噴出。


    “哈哈,師父,你當真了,你醉了。”青棱大笑出聲,嫣紅的臉龐看不出是醉意還是嬌羞。


    唐徊搖搖頭,素縈的容顏在氤氳暖人的水氣中漸漸遠去,隻剩下眼前有些顛狂的青棱。


    “師父,我給你唱個歌兒!”青棱站了起來,拿樹枝敲著竹杯,荒腔走板地唱了起來。


    醇厚婉轉的聲音,曲不成調的哼唱,驚了林中暗伏的小獸,亂了幽深暗夜的靜寂,難懂的唱詞,難明的曲調,像落入水中的珠玉,動了身邊人的心弦。


    她一直是笑的,一直是喜悅的,宛如雪地繁花,卻不知為何總有些時刻顯得無比悲傷滄桑,仿佛埋藏了無數秘密,他卻無從尋起。


    唐徊聽著她的曲,一杯接一杯地飲著。


    直至她唱到睡眼朦朧,枕著唐徊的衣角沉眠。


    山林恢複靜謐,一甕雀丹隻剩餘香,唐徊坐在她身邊徹夜未眠,隻看她睡顏酣甜。


    他想起昨夜她醉後胡言。


    師父,你娶了我,我們可以活好久,每兩年就生個娃,過了一百年,這裏就熱鬧了。


    想想那樣的畫麵,唐徊心裏覺得荒唐,卻忽然笑了出來。


    他笑著,地上的青棱卻一聲嗚咽。


    “師父,你為何要殺我?我陪了你千百年,你為了你的道,就要殺我嗎?為什麽?”


    青棱又夢到了穆瀾,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他了。


    穆瀾仍舊坐在烈凰樹下,慈悲地笑著,她的心中已沒了恐懼。


    這是第一次,青棱在夢中見穆瀾,竟忘記恐懼,問他原因。


    這也是第一次,唐徊見到青棱落淚。


    “怕我殺你嗎?”唐徊的笑化作眼中冰涼,用手拭去她臉上淚痕,久久沒有再開口。


    那時誰也沒有想到,她的夢囈,一語成讖。


    醉或不醉,原來要看心情。


    她想醉,所以醉了,原以為醉夢中應是繁花如夢的盛景,誰知該入夢的人不來,隻有無邊噩夢,不由她控。而他不想醉,所以一直醒著,醒著看她醉眼朦朧,看她夢裏哭泣,醒著忘記一切。


    青棱醒的時候,臉上淚痕已幹,她竟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麽。


    唐徊正站在山壁上看她刻的圖,長發已用枯枝綰起,散下幾縷孤零零地落在頰邊。


    “師父。”青棱爬了起來,走到他身邊。


    唐徊眼中隻剩下最初相見時的沉冷,昨夜暢快痛飲仿佛隻是她忘卻的夢中景象。


    他並沒看她,隻是點點頭,而後開口道:“你看這圖,像什麽?”


    “像龍。”青棱不必看就能迴答他,那是她一筆一劃刻下的圖,她怎會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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