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棱對於在這樣危險情況下,還能對那清冷聲音產生遐想的自己,感到十分的無奈,這大概是一個合格的吟唱者所必然患上的職業病。


    她被唐徊提著,在半空中飛行,嚇得咿呀亂叫,覺得自己隨時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以至於唐徊降下雲頭,將她扔在地上的時候,她雙腿已經軟得站不起來,骨碌一下,整個人像雪團似的滾了一圈。


    他們這一逃,便是數百裏遠,四周已是毫無人煙,茫然一片雪白,別無他物的景象。


    “仙……仙爺爺……”青棱的聲音顫顫的,一個詞咬不準,唐徊直接升了輩份。


    “您可憐可憐凡女吧,凡女尚有八十老母臥病在床,您行行好放了凡女吧,這雙楊界山險水危,我這*凡胎進去了隻有送死的份。您的金子我不要了,我免費再給您畫個地圖,以後迴家天天給您燒三柱清香,仙爺您大發慈悲讓我走吧……”


    青棱從雪地裏仰起頭,哭喪著臉嘰哩呱啦一通扯,麵頰上掛滿淚痕,也不知是真哭還是假哭,看起來卻是狼狽不已。


    這些煞星她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原來以為隻是個低階修士,她才這麽興衝衝地自告奮勇,如今那一場鬥法猶如兜頭澆下的一桶冰水,把她的所有小算計都通通澆沒,有那麽強悍的仇家,這煞星隻怕也是不好相與的,還是趁早走了才是。


    命最重要。


    唐徊沒有理她,手一翻,憑空變出了一隻白玉瓶子,倒了一顆芳香四溢的碧色小丸出來,抿嘴吞下,便盤膝坐在了地上。


    青棱見他沒有理自己,心裏開始打起小九九來。


    看他的模樣,一落到地上就氣息不穩、腳步虛浮,此刻話也不說便磕藥坐下,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傷,需要調息,她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仙爺,您好好休息休息,休息……”青棱輕聲細語地說著,取出那金子擱在了雪上,一麵小心翼翼爬起,倒退著緩緩離去。


    唐徊仍舊沒有理她。


    青棱退了百十步,見他沒有反應,心中一喜,迅速轉身拔腿狂奔。


    隻是還沒跑出百米,一物重重砸上了她的後背,她整個人便直直飛出了數米,衝進雪堆裏。


    青棱隻覺背心劇痛難當,兩眼金星直冒,骨頭像要散架了似了,刺骨的冰雪塞了她滿口滿鼻,從脖子裏灌進去,帶一陣寒顫。


    她從雪裏拔出頭來,胸口一陣翻江倒海,喉頭一癢,便劇烈咳嗽起來,雪粉和著血沫從她口中咳出,滿嘴都是腥甜的味道,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嘴角已然掛下一道殷紅。


    青棱心頭駭然,艱難地轉過身。


    一小錠黃澄澄的金子,安安靜靜地躺在離她不遠的雪裏。


    砸中她的,正是這尚不足半個嬰兒拳頭大小金子。


    青棱滿麵驚恐地坐在地上,抬頭看唐徊。


    “撿起來吧。”唐徊仍舊坐在原地,聲音平靜,不見喜怒,“我給出去的東西,不喜歡收迴。”


    青棱爬起來,雪粉撲簌簌地從她頭上身上落下,她也顧不上整理,背上的劇痛在提醒著她,這個煞星並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隨時都可能要了她的小命。她半懼半惱,恨自己瞎了眼睛貪那點錢,惹上了這麽個煞星。


    見她聽話,唐徊微微點了點頭,仿佛在滿意她的聽話。


    “拿好了。我不喜歡自作主張的人,記住,沒有下一次。”他站起來,抖抖鬥篷上的細雪。


    雪光之下他的臉上一片陰影,晦明難辨,青棱將那金錠緊緊抓在手心中,這個男人,連威脅的話都說得四平八穩,她卻仿佛聽到自己粉身碎骨的聲音,心中一片寒意,便把逃跑的心思全都吞到肚子裏。


    在他麵前,她就是一隻螻蟻,他隻要一根指頭,她就能變成齏粉,仙凡有別,這差別,就是天地雲泥的巨大差距,在這樣的力量前,她隻能臣服。


    沒有其他選擇。


    “是。”她勉強自己發出一個堅定的聲音,以避免不小心再觸怒這煞星。


    “你家在哪裏?”唐徊問道。


    “啊?我家在……在玉華山五梅峰下。”青棱心中猶在驚懼,對他的問題便報以一臉的疑惑茫然。


    “你還有一天的時間。”唐徊提醒她。


    青棱便想起來,之前在茶館裏對他提的要求。


    “帶路吧。”唐徊手一抬,青棱還來不及反應,就又被他拎在了手裏。


    這一趟雙楊界之行,看來她是怎樣也逃不掉了。


    一路上又是騰雲駕霧般的飛行,青棱咬緊了牙關沒讓自己哼哼出聲,隻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惹怒了這個煞星。


    這次她總算是看清楚了,唐徊腳下踏著一柄銀亮的飛劍,並不是直接禦空而行。


    在腰被拎斷之前,青棱總算勉勉強強地把他帶到了五梅峰下。


    五梅峰是玉華山眾多奇峰中並不算太突出的一座山峰,因在西北傳說之中,這峰上曾住有仙人在此得道,仙人留下五株珍貴異常的雪焰梅花,此後每逢仙人得道那天,峰上都會出現異像,陽光雲霧幻化成蜃樓之圖,遠遠望去,就如白衣仙人在梅下賞花景像,因此得名五梅峰。


    不管故事是真還是假,總是為這山峰鍍上了一層傳說的色彩,也常會引來一些凡間修士來此尋道,但多年來從未有果。


    五梅峰離望仙鎮有段距離,是一處極偏僻的所在,峰下隻有一個五梅村,人煙稀少,零零落落隻不過十來戶人家,此刻天色已晚,整個村子燈火黯淡,透露出一股蕭瑟蒼老的味道來。


    青棱想著,他們這樣又折迴來,這煞星也不怕他那對頭找上門來,卻不知唐徊逃的時候便已經算準了,那人撞上玉華宮的接引天女,沒這麽容易脫身。


    “明天正午,我來找你。”唐徊將她扔在家門口,拋下一句話便飛身而去,不知所蹤。


    青棱隻看著那灰黑的鬥篷如同蝙蝠般羽翼一張,眼前人影已經空。


    跑得真快,也不怕她逃走。


    她一邊腹誹著,一邊從地上爬起,抖抖身上的沙礫雪粉,抓起一團雪將嘴角幹涸的血跡擦得幹幹淨,便按下心中重重心事,揚起一個燦爛的笑臉。


    “娘,娘,我迴來了。”


    一疊聲清脆悅耳的叫喚,打散了這貧苦荒蕪村莊的死寂。青棱推開門,迎麵而來一股潮濕的黴味,這土石壘成的小矮房裏,陰暗狹小,即便是裏麵擺放的家什已經簡陋到不能再更簡陋的地步,也仍舊顯得擁擠。


    屋裏沒有點燈,屋外還沒全暗的天光透過小窗照進來,越發顯得陰沉,青棱卻沒有絲毫嫌棄,臉上仿佛要滿出來的笑臉仿佛她是走進一處金窟銀穴。


    “囡囡,迴來啦。”溫柔的聲音在屋裏響起,帶著暖暖的笑意。


    “娘,你怎麽起來了?”青棱看了看空空的床,才發現窗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枯瘦的人影。


    枯稿的容顏,灰白的發,一件洗得褪色的鴉青棉襖鬆垮垮地披在身上,罩著她瘦得隻下骨頭的幹枯身體,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睛,帶著青棱無法理解的幸福,望著窗外。這個看上去像六十多歲老嫗的婦人,正是她的母親姚氏,今年才不過三十出頭。


    她娘已經病了好多年,湯藥從未斷過,時好時壞的拖著,去年入冬以來,她娘的身體忽然間急轉直下,原來還能下床走走,如今隻能臥在床上,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今天不知為何,忽然間爬了起來。


    青棱有些不好的預感。


    “娘,你怎麽起來了,還站在窗口,看什麽呢?這裏風大,小心著涼。”青棱急道,可話才一出口,她便是一滯。


    她娘的眼睛,三年多以前就已經瞎了。


    “嗬嗬,囡囡,你快來,你看那裏,是不是你爹的身影。你不記得他的模樣了吧?也是,他走的時候,你才兩歲呢,梳著小辮,緊緊抓著你爹的衣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你看,他終於迴來了。”姚氏仍舊看著窗外,聲音透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柔來。


    青柔看了看窗外早已昏暗的天,心中咯噔一下。


    “娘,你說什麽呢?趕緊去床上躺著,我給你做飯去。這裏風大,小心吹病了,爹迴來可要難過了。”青棱一邊說著,一邊上前攙著姚氏的手。


    姚氏並沒有拒絕,順從地跟著青棱坐到了床上。


    青棱熟練地將被子蓋到母親身上,細心掖好被角。


    “囡囡,坐下,娘有話要跟你說。”姚氏伸出枯骨般的手,抓住了青棱的手腕,示意她坐在床邊。


    “囡囡,娘對不起你。這麽多年了,多虧了你……”姚氏眼神沒有焦距,望著青棱所在的位置,眼裏卻空無一物。


    青棱忙按住她的手,道:“娘,別瞎說,我是你女兒,你跟我客氣什麽?我今天遇到個好心人,過兩天會帶著他進山裏挖草藥,他付了一錠金子的酬勞呢,還答應送我兩株雪梟羽,有了這兩株草藥,你的病就能好起來了。明天我會拜托隔壁的陶大娘,請她幫忙照看你,這段時間你一個人可要好好保重身體。我會很快趕迴來的。”


    “囡囡,苦了你了……”姚氏一邊說著,一邊流下淚來。


    這麽多年,都是靠著青棱一個人撐著家,既要想法子賺錢養家,又要照顧行將就木的母親,她變著法子賺錢,請醫問藥,小小年紀就將人世辛酸嚐了個遍。別人家的姑娘,這花信年華,無不是在父母膝下承歡,高高興興等著嫁人,隻有青棱,滿雪山的跑著,無懼風雨險阻,就像天生天養的孩子。


    她對不起女兒。


    青棱知道,她娘又要開始講那個她已經會背的故事了。


    關於她爹的故事。


    她的爹,在姚氏口中是個風神俊朗的少年英雄,十八歲就奪了大安朝的武狀元,隨軍出征浴血沙場,立下赫赫戰功,二十歲時便成了大安朝最年輕的少年將軍。姚氏與他,是青梅竹馬多年的情份,嫁他之時,她十裏紅妝,羨煞整個盛京的少女,出嫁後,夫妻同心,舉案齊眉,那是一段豔若桃花的幸福日子。可不曾想,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又威名太盛,為人不羈,得罪了大安朝的修仙世家,惹來滔天大禍,他被汙通敵叛國,滿門被滅。他隻來得及將她救出,隱到了玉華山五梅峰下。血海深仇,化作噬心之恨,可仇人是修仙大家,他們實力差距猶如深淵,若想報仇,唯有一途——修仙。


    在五梅峰下的第二年,少年終於忍受不住噬骨之恨,拋下妻女,踏上漫漫修仙問道之路。那一年,姚氏的女兒才剛滿兩歲。


    他答應她,有朝一日必會得道迴歸,殺盡所有害他之人;他答應她,白頭偕老永不棄,終有一日必將帶她領略五梅盛景。


    這一等,便是整整二十五年。


    “囡囡,這玉佩,你收好!”姚氏並沒像往常那樣,訴說完舊事便沉沉睡去,反而顯得更加精神了一些,從枕下摸出一枚雕成海棠花的羊脂白玉,塞在青棱手中。


    青棱一驚,那玉是姚氏的命根子。


    這枚白玉海棠,是她爹送給姚氏的定情之物,這些年姚氏每逢想得緊得,便掏出這玉來摩挲一番。


    “娘,這玉……”


    “你拿著。不是為了叫你去報仇,而是為了若有朝一日,你能遇到他,也好認了身份。若他還活著,應該自有一番成就,有他為你作靠,你的日子,總不會太苦。我這殘軀敗體,已是不成了。”姚氏眼中有一瞬間的清明。


    青棱聽著這話像在交代遺言,眼眶便紅了。


    “娘,我不能要,我不是……”


    “我說你是,你就是!你就是我的囡囡!”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姚氏忽然間厲聲打斷了她的話,枯骨般的手指緊緊抓著青棱的手,不讓她將那玉石海棠塞迴來。


    青棱閉上眼眸。


    姚氏的女兒囡囡,在五歲那年便夭亡於一場水痘,她這個囡囡,隻不過是個冒牌貨。


    對於姚氏而言,女兒就是她全部的希望。


    沒有什麽比打碎她的希望來得更殘忍的事了。


    青棱默默收下那枚白玉海棠。


    凡人壽命,自有天定,即便她有通天之能,也隻不過拖個一時三刻。


    姚氏已然油盡燈枯,隻怕是等不到她尋迴那兩株雪梟羽了。


    她到這貧困荒蕪的五梅村,已經有十年時間了。


    十年的歲月,在漫長浩渺的仙途之中,猶如滄海一粟。


    但這十年的母女情份,卻是她從未享受過的塵世牽絆。


    如今,是要到了該分離的時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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