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子家和姓祁的合住一棟房子,兩戶走一個大門,共用廚房,祁家住一樓,他家住二樓。小猴子父母住一間,他和弟弟白運國住一間,除了客堂外,還有一個小房間,樟木箱呀,老式櫃子呀,縫紉機呀,報廢的手搖唱機呀,大大小小,新新舊舊,都擠在這裏。趙豔媚到上海以後,把小房間裏的東西化整為零,分放到其它房間,拾收了一下,讓她住。

    小猴子的父親叫白青台,鍋爐工,為人忠厚,教育兩個兒子做人要老實,做事要正派,不知是天性鑄成呢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兩個兒子都脫不開“小”字,小雞肚腸,愛占小便宜,小算盤打得劈叭響,這讓他頗為不喜,有虎不類虎反類犬的醃臢之氣。二兒子白運國雖然貪小,但腦子轉得慢,又在眼皮子底下管束著,還好些,大兒子白運華貪而滑,油而奸,一到甘肅,就成了斷了線的風箏,由他竄上落下,偷雞摸狗,竟被勞改了一年多。停薪留職迴上海做生意,白青台又教導兒子要守法經營,做本分生意,倒還不錯,沒出什麽大紕繆,也嫌了不少錢,當父親的頗為滿意,說到底是在外麵受過苦,曉得怎麽做人了。當他了解趙豔媚在兒子勞改後屢次看望,並用自己的積蓄讓他迴上海做生意的情況後對兒子說,這個小姑娘人好,你要對得起人家,不要一到上海就把人家摜掉了。小猴子說,怎麽會呢,也忒沒有良心了。白青台和老婆商量,讓兒子把趙豔媚接到上海來。他老婆叫梅寄香,和丈夫一樣人正心善,欣然同意。

    趙豔媚去年秋天到上海呆了二十多天,夫妻倆對她都很滿意,說她人老實,有賢慧樣,肯定能和婆婆過好日子,不像老二的女朋友,精怪得不得了,渾身上下都是主意。梅寄香說,阿華也不小了,應該成家了。小猴子寫信讓趙豔媚來上海生活,她迴信說,把好好的工作甩了太可惜,也不敢。小猴子迴信勸她,我在上海開了個店,一個人忙不過來,你來多個人手。再說,一個月幾十快的死工資有什麽掙頭。我現在一年怎麽也要掙他兩萬。如今不是以前了,有個正式工作又能怎麽樣,比起做生意差遠了。我如果不是被逼得沒路了也不會做個體戶,現在看來還做對了,我幹一年頂在豐西十幾年的。你來了,我們還可把生意擴大,一年掙三四萬沒問題。趙豔媚動了心,跟母親商量,母親是不願意女兒扔了工作遠走他鄉的。在農村人看來,能在城裏拿工資,是祖宗八輩才能積下的福分,怎能隨便扔了呢。趙豔媚做母親的工作,說你不知道,到上海更好。母親說兒大不由娘,嫁雞隨雞吧,隻怕日後要是男人對不住你,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趙豔媚說,媽,這點你放心,上海男的對女人好著呢,這是全國有名的。

    小猴子父母很喜歡趙豔媚這個來自甘肅的姑娘,長得不能說漂亮,但配他們尖嘴猴腮的兒子是綽綽有餘了,還勤快。上海姑娘也勤快,但她們的勤快多表現在打扮上,展示著讓自己嫵媚起來的天分和精巧,如做時髦衣服,編織花樣翻新的絨線衫,而趙豔媚的勤快則是吃完飯搶著洗碗刷鍋,梅寄香一拆被子她就拿盆找搓衣板,是一種“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勤快。梅寄香對丈夫感歎道,北方小姑娘實惠,我們阿華有福氣。

    白青台夫婦對趙豔媚歎賞有加,但對她也有極為不入眼的,那就是白運國的女朋友——區如嘉。

    趙豔媚第一次到上海的時候區如嘉還沒跟白運國談朋友,這次來時,他倆已經談了有七八個月了。區如嘉細長眉毛,小嘴,皮膚白淨。和趙豔媚一樣,不能說長得漂亮,但秀氣,有一幅苗條的身材,配上得體的衣服便嬌美,特別是從她背後望去,更是娉娉婷婷,饒有風姿。

    區如嘉秀氣,更嬌氣,還刁鑽,說話發嗲,凡事千方百計為自己著想,謀劃甚深。第一次到白運國家吃飯,白青台夫婦招待貴賓似地弄了一桌好菜,還買了一瓶味美思。席間,區如嘉搓著筷子,一幅百無聊賴的樣子。白運國問她怎麽了,她說,用不慣這雙筷子。白運國不明白,怎麽用不慣?她說,我在屋裏用慣了銀筷子,這種筷子又粗又長,搛起菜來笨頭是。梅寄香不喜,晚上對小兒子說,你女朋友小姐架子忒大了點。白運國說,女人家嘛,歡喜擺點花露水,她人蠻好。

    白運國說區如嘉人好是想給她在父母麵前掙分,但尚未過門的媳婦每每讓老夫妻倆很是失望。

    區如嘉聽白運國說他媽手裏有兩個金戒指,是準備給兩個媳婦的,一個是一兩二的,一個是一兩四的,她就琢磨開這一大一小的金戒指了:白運國的哥哥在我們前麵結婚,一兩四的肯定就被他女人拿去了,自己到時隻能拿個小的。念及此,她就斷了一個手指頭似的揪心,一心想把那個大的先弄到手。一次,他倆在飯館吃飯,區如嘉對白運國說,我們要把一隻大戒指先弄過來。白運國問怎麽弄法?區如嘉說你就跟你娘要嘛。白運國說我娘肯定是等我們結婚的時候才肯出手,怎麽要?區如嘉教他,就說是她讓他買金戒指,做娘的肯定舍不得兒子另外花錢,不就拿出來了。白運國雖然也和區如嘉一樣琢磨那個大戒指,但要讓他現在直接跟母親開口還是難以啟齒,吱唔道,這個不大好吧。區如嘉說,早晚嘛,一樣的,你娘還會把它帶到棺材裏去?白運國看區如嘉又要琢磨母親的大戒指,又在咒他母親,不高興了,咽下飯,責備她,你一隻嘴巴怎麽這麽齷齪?區如嘉眼珠子轉了一圈,用筷子頭輕輕地拍了拍嘴唇,我講話豁邊 了,對不起,對不起。說著,她往白運國碗裏搛他愛吃的油麵筋嵌肉。白運國轉怒為喜,說,我跟我娘講講看,不過,我也不好意思跟我娘要大的呀。區如嘉說,兒子跟娘要東西有啥不好意思?白運國說,要是我娘不肯呢?區如嘉說,你又戇了,娘嘛,最歡喜小八臘子 了,隻要你開口,就是我們的,沒有跑。白運國被他女朋友說得信心百倍,迴去跟他母親說要給區如嘉買戒指。他一開口,梅寄香就知道他的意思,問兒子,是區如嘉讓你來討的,是吧?白運國想否認,但在母親銳利的目光下還是點了點頭。梅寄香說,阿國,你們還沒有談多少時候,急啥呢?終究要給你們的。區如嘉偷雞不成倒失一把米,沒把大戒指攬進來,卻給白青台夫婦的印象越發不好。

    區如嘉第一次見到趙豔媚的時候上下打量著這個競爭對手,逐個和自己比較。先看她的臉,圓臉盤,橡皮筋軋著小凳腿似的辮子,土裏土氣的,眼珠子轉起來一點兒也不靈活,好像很吃力,和自己一比遜色多了;看她的身高,一米六才出頭,穿一件紅棉襖,下擺蓋過了褲襠,下肢短了許多,和自己修長的雙腿,苗條的身材相比,不啻是遜色,而是大輸特輸。區如嘉找機會和她並肩一站,有仙鶴立於雞旁的感覺,飄飄然;再一聽她講話,侉裏侉氣的,把調羹叫作“勺”,把牛奶叫作“奶子”,想起來就要笑。區如嘉私下問白運國,你看你阿哥的女朋友怎麽樣?白運國說怎麽好跟你比呢?區如嘉得意了,你看她眼睛木噱噱的,講話嘛叫人笑煞。啊呀,我頭一趟看到甘肅女的,原來是這幅腔調。白運國提醒道,不要亂話三千,她是你阿嫂噢。區如嘉細眉一翹,幫幫忙噢,啥人阿嫂?你讓我多吃兩口飯。說完,甩甩手,就像一隻蒼蠅飛到了她白嫩的手上。她又說,你阿哥是小老板,頭子活絡,門檻精得 蚊蟲也不要想吸他一滴血,怎麽會跟她困一隻被頭。在區如嘉看來,趙豔媚純粹是一廂情願,早晚是要被掃迴甘肅的。讓她大惑不解的是白青台夫婦非但沒有嫌棄這個戇搭搭的北佬,倒好像是喜歡她,吃飯老給她搛菜,還給她買了件澳毛短大衣。她在白運國麵前表示出極大不滿,你爺娘怎麽沒有眼烏子 ?她覺得跟趙豔媚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有巨大的優越感,應該是“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卻讓這個甘肅女人得到了白青台夫婦的歡心。

    區如嘉蒙受極大的羞恥,憤憤不平。時間一長,她漸漸地感受到威脅在嘭嘭嘭地拍打著她的心門。如果小猴子在甘肅不迴來,白青台夫婦現在睡的地方就是她的新房,現在小猴子迴來了,兄弟兩個就得有一個在外麵成家。上海的住房是全國最緊張的,想分個房子比去一趟美國還難。她擔心趙豔媚在自己前麵結婚,那個大房間就被她占去了。這可不是拿個大戒指,是個房子嗬!她和白運國商量,要搶在他哥前麵結婚,先把房子占上。白運國麵有難色,讓他搶在哥哥前麵成家做不出來。其實,區如嘉何嚐想早結婚呢?她是屬於樂於充分享受浪漫的人,用她的話來說,上帝給每個人的青春長度是一樣的,早成家早受累,就是縮短上帝給你的快樂時光,但她又是一個對物質利益看得很重的人,計較於尺寸長短,日月得失,何況是間房子呢?在寸土是金的上海,男人有房子不愁沒老婆;女人找到一個有房子的男人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區如嘉當然不會去當一個不幸福的女人。她知道,如果趙豔媚在家結婚了,白青台夫婦肯定會拿出一筆錢來給自己作補償,且不說這筆補償費是否頂一間房子,跟著房子失去的更多,吃飯飯來張口,用不著天不亮就挎著個籃子去小菜場腳擠腳地排隊吵架,用不著淘米洗菜係著個圍裙嗆油煙;穿衣嘛雖然是自己買去,做去,但除了料作挺刮的要送到正章洗染店外,脫下來的自有愛幹淨的梅寄香洗去,用不著一雙細嫩的手老泡在肥皂水裏,更用不著夏天記著曬過冬的被子;最大的好處是養了孩子有人帶,不用刮風落雨地還抱著裹在繈褓裏的小東西往廠裏托兒所送,說不準洗尿布、烘尿布都由梅寄香做了。這些不但省去許多與青春為敵的勞累,經濟上還落得許多便宜,上海人叫揩阿婆油水。

    人來這世上,許多你不喜歡不情願的事情在等著你,區如嘉最擔憂的房子問題像部橫衝直撞的汽車闖到了麵前。梅寄香催小猴子,你已經二十九了,趕快把婚事辦了。你爸爸講,單位裏有文件,要關心大齡青年的婚事。你現在沒有單位,隻有爺娘管你了。小猴子試探道,沒有房子怎麽辦?梅寄香說,新房就定在我們睡的這個房間,我們搬到阿國房間來,讓阿國搬到小趙現在困的地方。這對區如嘉來說無異於是給她下了一個判決書——房子調整、分配完畢,沒自己的份。這是她萬萬不能袖手旁觀,低頭認命的。她先和白運國鬧,說沒房子就分手。她知道光和白運國說不解決問題,但要讓她直接找“沒有眼烏子”的白青台夫婦還不敢。區如嘉看準了,隻能找一個人說,這人就是趙豔媚。

    趙豔媚本來就老實巴交,話不多,到上海後,自覺低人一等,更是斂聲息氣,隻知搶著幹活。見了款擺柳腰,婉吐鶯語,風輕水滑,嬌柔逞姿的區如嘉更是謙讓不迭。

    區如嘉對趙豔媚說,恭喜你嗬,要做新娘子啦。趙豔媚“哎哎”地笑笑。區如嘉說,可惜,我們以後要睡到馬路上去了。趙豔媚不解,怎麽會睡到馬路上去呢?區如嘉說,房子被你們占了,我們不睡到馬路上怎麽辦呢?趙豔媚恍然大悟。在家時,一個大院子裏有正房,有左廂房、右廂房;住宿舍時,壓根兒就無從談起住房的寬與鬆,她怎麽會知道上海的房子這麽緊張呢?她對小猴子說,不在家裏結婚。小猴子奇怪,不在家裏結到哪兒去結?趙豔媚把區如嘉說的事學了一遍。我早知道這個渾身都是心眼的女人要搗鬼,那她也幹氣,誰叫我是老大呢?不成,我倆還是出去。小猴子問,出去?去哪兒?你不是有個店嗎?那是賣東西的,不是住的。趙豔媚說裏麵不是有個小房間嗎。小猴子哭笑不得,那裏連個雙人床都放不下,還能做新房?趙豔媚說那你再換個大的去。小猴子說你說得輕巧,到哪兒弄去?趙豔媚說你現在這個店不也是買的嗎。小猴子說不行,不行。趙豔媚在別人麵前不敢高聲強語,在小猴子麵前卻是主張硬得扭不動。她說,要是在外麵找不上房子,我就不結婚,迴甘肅。小猴子無法,和母親商量。梅寄香開導趙豔媚,不要理區如嘉,這是我的房子,不是她的。梅寄香原想趙豔媚老實,怕區如嘉鬧事,給她撐個腰自然無事了,沒想到她仍是一味不肯,不明白了,問她你怕什麽?趙豔媚說,不是我怕,我是不想跟她爭,讓她覺得我占了多大便宜。我想過個平安日子,不想吵吵鬧鬧的。梅寄香多方開導也沒用,隻歎甘肅女人忒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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