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木祥對汪元放說不去福根家了,他慌了:我自己去怎麽成嗬?不行不行。我再說一遍,我不能去!周木祥一改平日的謙和。那到底為什麽呀?汪元放隻想跺腳。周木祥仰著脖子尋思了一會兒,說:實話跟你說吧,他家拐了我對象。你對象?拐你對象?什麽對象?汪元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在甘肅處了一個對象,嗨,被他們家拐來了。你在甘肅有對象?是。昨天我們在大隊裏喝完酒出來,走過魚溏時是不是看見一個拎著水桶的女的?那就是我對象,我早上到她那兒去了。

    聽完周木祥的敘述,汪元放說那你更該去了。周木祥說算了,我不想見他們,要是揭穿了,他們也難堪。你不是說,福根家讓李禾瑾吃了一個什麽東西,你得要解方嗬。對呀,我怎麽糊塗了呢?還是你聰明。周木祥一拍大腿,走,我們現在就去。

    福根家早做好了迎接客人的準備,前天特意進行了一次大掃除,把桌子、凳子洗刷了好幾遍,還買了一包茶葉,一包香煙,但等了一早上沒見人來,福根奶奶不高興了,說誤了半天工。正埋怨著,周木祥和汪元放進門了。他家盡管早有準備,仍是一陣忙亂,生怕怠慢了城裏的大學生,這可是他家祖祖輩輩沒待過的人,福根一慌神,杯子被碰倒了,泡了香煙。他拿起煙盒直甩,“糟了,糟了”地叫喚。

    周木祥坐在長凳上,仔細打量了福根一點,豬眼,厚嘴唇,煙囪鼻子,說話還嘟嘟囔囔的,可能是個癡呆兒。他心裏一陣緊。雖然李禾瑾已經向他介紹過福根的樣子,見了他,身上還是豎起了雞皮疙瘩,他不敢想像,李禾瑾是被劫來是與這個傻子成親的。

    你們喝水。福根媽給周木祥和汪元放端來兩碗茶。

    周木祥迴過神來,定了定心,對汪元放說:開始吧。

    介紹包幹到戶情況的是福根奶奶。福根和他媽不行,他爺爺也不行,坐在邊上聽著,有時“嗯嗯”地附和兩聲。福根奶奶說話不怵,介紹起包幹到戶的好處有條有理的。正題調查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末了,周木祥想問李禾瑾的事但開不了口。李禾瑾跟他說,搬到草房時,他家給她拿了不少東西,碗嗬暖壺嗬枕頭嗬,雖然是舊的,但對他家來說,可是要割肉的,那個新床單也是福根特意跑到鎮上買的。想到這些,周木祥對福根的厭惡之心少了許多,看得出來,他一家確是老實人,這讓他反而不好意思提他們的醜事。汪元放見周木祥沒有動靜,問福根的奶奶:你們這兒有一個叫李禾瑾的吧?

    有,有。福根搶著迴答。

    是你們家撿來的吧。汪元放沒說“搶”,而是用了池紅軍說的“撿”字。

    福根媽兩手捧著炒花生從裏屋出來,一聽這話,身子一抖,手一鬆,嘩啦啦掉了一地。福根奶奶在他們家就算是有主意的人了,聽他們突然提起李禾瑾亦發愣。

    汪元放說:得了,不問了,我們都知道是怎麽迴事了。他指了指周木祥,李禾瑾就是他對象。

    福根、福根他媽和福根奶奶、爺爺都愣住了,四個人麵麵相覷。

    屋裏沉默了好一陣,福根奶奶說:你不是逗俺吧?這種事怎麽能隨便說呢?不信,你們問問他。汪元放朝周木祥一努嘴。福根奶奶看周木祥點頭,慌了,站起來,聲音顫抖著:你們不是要報告政府吧?周木祥沒迴答她這個問題,問:你們是不是讓她吃過一個叫結頭草的東西?是不是有毒?福根奶奶說沒有。周木祥問:既然沒有,你們為什麽對她說走出村子一百裏就會沒命呢?福根奶奶抬起胳膊,用手背揉了揉鼻子,尷尬地笑了笑:那是俺嚇唬她的,怕她跑掉。

    周木祥出了福根家就往李禾瑾那邊跑。池塘處在一片窪地,他已看到她的草房的一抹黃土,突又把腳步放慢。

    你在大街上行走,突然而來的喧鬧的鑼鼓聲和花花綠綠的秧歌隊會讓你駐足觀望,當鑼鼓聲和秧歌隊漸行漸遠的時候,你才會調整你的目光,走你原要走的路。周木祥從偶遇李禾瑾的興奮、激動中冷靜下來,一大堆思慮就像一陣涼風灌滿了他的身體。

    他停下步,在一處田埂頭上坐下。

    因為李禾瑾寫揭發信阻止周木祥報考大學,他又氣又惱,在豐西紅洲公園撂下狠話憤憤而走,雖沒說一刀兩斷,也戀意漸消。李禾瑾失蹤後杳無音信,他才放開腳步向彭萊走去。現在,李禾瑾又突然出現了,怎麽辦?剛剛在汪元放麵前說李禾瑾是自己對象,這不完全是一時慌亂失口,在他心裏仍有她的影子,這影子平時是倒著的,今天突然站了起來。如果正常分手,他沒什麽對不起她的,但她是為了找他才陷入不幸的泥沼,孑然一身在陋小的草屋裏過著淒風楚雨的日子,他怎能在這個時候說要分道揚鑣?按照周木祥的品性,他是不會丟開李禾瑾不管的,何況,僅從道義而言,他要是離開為了他而受苦受難的李禾瑾,良心上是不得安寧的。但是,如何麵對彭萊?他和她的愛已經很深,而且是心靈的碰撞、感情的交融,是性情的契合、興趣的連結,是關關雎鳩相鳴,金風玉露相逢,是種子落到泥土裏的自然生長,是溪水流過澗石的天然喧嘩,怎能舍棄,說放就放?自己要對李禾瑾要講感情講良心講道義,難道對彭萊就不需要講這些?就可以對她說,我又遇上了李禾瑾,所以就要離開你?你嗬,周木祥,你張得了口?做得出嗎?

    周木祥抬頭望去,夕陽擱在遠處丘陵上,紅中透黃,沒有熱氣,讓他想起熄了一夜的蜂窩餅,有幾簇雲,呈黑灰色,在天上懶懶散散的晃著,像一群沒吃飽飯的乞丐。

    他收迴目光,低下頭,呆望著褐色的田野,土地泛出霜一樣的白色,早已沒了春天的潮濕,秋天的豐腴,死硬、幹癟,就像生了十幾個孩子的女人的肚皮。

    周木祥起身,迴到徐東字家。

    徐家晚飯是苞穀麵稀飯就燒餅,炒了一個蒜苗,一個土豆絲,他們把土豆叫作地蛋,更形象些。周木祥雖然在甘肅生活了六年,仍然不喜歡麵食,再之有心事,那燒餅硬是咽不下去,迴到為他騰出的屋裏,抱著後腦勺,倒在被子上。

    天還沒黑,但已不甚明亮的天光無力從小窗子裏鑽進來,在窗邊遊離而過,屋子裏暗乎乎的。

    他滿腦子就是一個問題,到了李禾瑾那兒怎麽說?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和彭萊戀愛,自己不提,李禾瑾不會想到這一層,但他不能欺騙她欺騙自己,必須心有所定。李禾瑾這時在她的草房裏在幹什麽呢?她一定在盼望自己的到來。想到此,周木祥的心頭顫了一下,猛地覺得自己有些無恥。李禾瑾為了找自己,不惜瞞著父母千裏遠尋而掉入泥坑,孤零零的在異鄉遠地的小草房裏含辛茹苦。現在老天開眼,讓她在這淮北的窮鄉僻壤遇到了自己,給她風雨如墨的生命撩開了一絲亮色,而他卻在這晦暗的小屋裏考慮一己之利,考慮如何在她和彭萊之間做出選擇。可恥!可恥!周木祥嗬,你怎麽這麽可恥嗬!他在心裏罵著自己。

    周木祥一軲轆起身,跑到李禾瑾那兒。天已經徹底黑了,李禾瑾點上隊裏給她的煤油燈,說我捉摸著你早該來的。她換了件衣服,不是周木祥第一次見到她時穿得那件藍黑粗褂,而是一件象牙色尖領衫。他想起來了,這是他陪李禾兵逛淮海路時,李禾兵為她買的。當時,看這件衣服挺漂亮的,今天,極不協調套在她身上,一點也不好看。周木祥含糊說有點事,問她晚上吃的什麽,夜裏冷不冷,一個人做飯麻煩不麻煩,她答應著,說話不如以前在豐西的時候那麽利索——她媽老說女兒嘴巴子嘎巴溜脆。

    我送你迴去吧。周木祥說。好嗬!李禾瑾笑了。自周木祥在淮北見到她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她笑,但他察覺出來,她的笑容同以前不一樣。以前笑的時候是眉毛一揚,眼睛一亮,現在雖然眉毛也動,但動得慢,好像是要勉強補充笑容不夠似的。她問:不是說不能離這兒嗎?周木祥說:沒事,什麽結頭草,那是他們嚇唬你的,怕你走,編的。嚇唬我?編的?我看他們不是挺老實的嗎。咋這麽缺德?李禾瑾氣憤開來,你不是來調查的嗎,告他們去,叫他們蹲大牢。

    周木祥最初是要向公社報案的,但在了解福根家努力幫助李禾瑾獨立生活的善舉後打消了這個念頭,不想讓這日子剛剛好起來的人家再有禍殃。這…… 周木祥嘖嘖嘴,我看還是算了吧。算了?為啥?李禾瑾本已不太記恨福根家,反被周木祥的“算了”掀起怨恨,逼視著周木祥,我這兩年就白遭罪啦?周木祥躲開她怨恨的目光:那隨你的便。他想勸她以德報怨,但一念及起她所經受的苦難,他不好再張口。依你說呢?李禾瑾的目光突又變得柔和了一些。周木祥遲疑了一下,說:依我看,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必再結仇了,你說呢?

    李禾瑾雖是一腔怨恨,但想起福根一家的可憐,想起自己搬到草房來後他家還給送來線綈被麵,這可是城裏人也是稀罕的呀,而福根的短褲是他媽用拾來的一塊帳篷布做的,走起路來呱啦呱啦響,想起自己與這個傻拉巴登的半語子 有個孩子,她的心軟了,說:那我就聽你的。

    那就這樣定啦。周木祥生怕李禾瑾反悔,風波再起,我們講講迴去的事吧。孩子怎麽辦呢?李禾瑾的鼻子抽搐了一下,目光呆滯:他家是不會放走孩子的。周木祥問:那就算啦?李禾瑾不迴答他的話,而是問他:你送我迴去還迴上海不?

    周木祥點點頭。

    還迴去?李禾瑾站起來,眼光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那是個啥意思?你是不是有人了?

    周木祥渾身肌肉一跳:沒有,沒有。慣來誠實的他自已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謊,為什麽不敢在李禾瑾麵前承認彭萊。他也站起來,按著李禾瑾的肩膀,讓她坐下,緩緩說,我總得把書讀完吧。李禾瑾甩著肩膀:不坐,不坐。你迴上海了還能迴來?

    周木祥說:畢業了肯定迴來。他想起一九七七年要高考時,李禾瑾就不相信他到上海讀大學後還會迴來,為此,他倆在紅洲公園裏鬧得不歡而散,於是加重語氣,肯定,肯定迴來,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謊呢?李禾瑾說:你要是不迴來呢?還讓我再像這次一樣去找你?周木祥沉默了一會,還是那句話:你總得讓我把書讀完吧。你分明就是眼裏沒有我。不讀大學咋的啦?我沒讀過大學,我哥沒讀過大學,我爸我媽都沒讀過大學,難道咱就不過了?就全部死了?李禾瑾越說越怒,眼睛發紅。

    剛剛在徐東字家那黑乎乎的小屋裏,周木祥已經決定,在癡心待他又身遭苦難的李禾瑾和有修養有學識並讓他欽佩的彭萊之間選擇前者。一邊是共同的誌趣,清雅的愛情,一邊是上良心的安寧,感情上的彌補,他隻能選擇一個,雖然是極為痛苦的選擇,但必須選擇。作出抉擇以後,他已經把李禾瑾此刻提出的問題想了好長時間。送她迴豐西以後還迴不迴學校呢?迴去吧,怎麽麵對彭萊?怎麽開口跟她說這件事?他不忍心當著她的麵揉碎她的眷眷愛戀脈脈真情,他不忍心當著她的麵把一張美麗的畫兒撕破,把一個精美的瓷瓶打碎。要是不迴學校呢,大學已讀了七個學期,還有半年就畢業了卻前功盡棄。雖然自己是拿著豐鋼的工資讀書,保留著豐鋼的廠籍,迴去後謀一份工作是沒有多大問題的,但讀大學畢竟是自己從小深藏的一個夢想,怎能把一個行將升空飄蕩的美麗的氣球一針戳破呢。他已經想好,送完李禾瑾就迴學校去,那怕要承受麵對彭萊時的痛苦、尷尬、羞愧和感情上的折磨…… 然而,他翻來覆去想的這一切,在李禾瑾燃燒的眼睛裏隻是一片可憐的紙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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