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世前一家子為李禾瑾牽腸掛肚,憂心如焚的時候,她早已離開豐西了。

    李禾瑾聽哥哥說,祝芹母親要把她女兒嫁給周傑祥,心裏著急,決定去上海看看。她相信周傑祥會真心待她,但她擔心他家裏人會從中阻撓,硬要他找一個上海姑娘。她問過他,他父親對他倆處對象咋看,周傑祥不置可否,被她逼急了就說,我爸還沒看到你人呢,怎麽好下定論?是嗬,我必須去一趟上海,讓他爸見見。再說,我一亮相,周傑祥肯定是幫著我說話的,好讓家裏人死心。

    李禾瑾的性子是風風火火,說幹就幹,拿起出籠的饅頭不等涼會兒就要吃。

    周傑祥迴滬探親後給她來過一封信,信封上有他家地址,李禾瑾不相信一個人大活人拿著地址找不著他家。她知道如果和父母言明,肯定不同意她去,不如先斬後奏。至於單位裏,迴來再補個事假更不是什麽問題。

    她顧不上托人買臥鋪就匆匆上了車。

    早上九點多,火車在一個叫侖川的地方停車。這是個小站,沒有出口也沒有圍欄,下火車就自顧自行。小站有兩三幢平房,是鐵路職工的工作間,牆壁深黃。火車在這兒原本隻停兩三分鍾,但不知什麽原因,久久不開車。在沒有頂篷的月台上有兩個老太太拎著小筐叫賣,地瓜幹!地瓜幹!李禾瑾問同座啥叫地瓜幹?同座告訴她是紅薯幹。那紅薯幹是用紙包著的,買上來的人打開一看,白白粉粉的,一包有二十多根,足有七八兩,隻要一毛錢。一個河南人曾給李禾瑾家送過兩斤紅薯幹,周傑祥嚐過,說挺好吃的。李禾瑾奇怪,你個上海人咋愛吃紅薯幹呢?周傑祥說,在三年自然災害時吃過,我挺愛吃的。後來條件好了,反而不見了。

    火車播音室公告,說因故需停車半小時,讓旅客耐心等待。周傑祥愛吃紅薯幹,李禾瑾要給他帶點。她下車,跑到賣紅薯的老太太麵前,要了三包,正在掏錢,突然肩膀一晃,迴頭一看,一個衣著破爛的男子扯下她背著的黑色小包,拔腿就逃。她未及多想,追了過去。男子跑了幾步,跳下月台,向一截土堆那邊跑去,李禾瑾一邊追一邊叫,抓小偷!抓小偷!追到土堆邊,閃出一個人來,一腳把她拌倒,前麵那個男子聞聲返迴,兩個人把她抬起,一陣疾步,來到一個田間的“人”字形的草篷裏,草篷外放了一輛小推車。他倆放下李禾瑾,搶包的那個男子 開左手的虎口,使勁捏著她的兩頰,右手把一塊又潮又髒的破布塞到她的嘴裏,另一個人把一個麻袋套在她頭上,一掀她的腳,整個人就被裝進了麻袋,用繩子把麻袋不鬆不緊地捆了幾道。李禾瑾感覺被抬到草篷外的小推車上,然後就響起了咕嚕咕嚕的聲音。車顛簸著,她在裏麵借勁晃動著。一個男子說,不要費勁了,你是逃不掉的。她還是一個勁地晃動著,但十幾分鍾便力氣不加,麻袋滾動的幅度也就越來越小。

    快天黑了,小推車才停止了顛簸,李禾瑾被人抬了下來。麻袋口鬆開了,那兩個男子把李禾瑾放出來就拎著麻袋出去了。

    李禾瑾手腳麻麻的,全身發酥,站不起來。她半躺在地上,仰頭一看四周,這是一間十一二平方的堂屋,地麵是黑土,牆壁是黃土,客堂正中貼著一張毛主席的畫像,是七十年代最流行的身穿青灰色中山裝的那個版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眉眼間有一條布在不停地晃動,那是桌子上的手提式煤油燈搖曳著的火苗的影子。這裏不通電,人們一到晚上都縮在家裏,有急事要出門就提煤油燈照亮。迎麵牆上有一個砧板大小的洞,洞裏有幾根竹簽組成“井”字形,“井”字裏露著暗紫的光,這大概就是書上寫到過的“鑿壁透氣”的窗子吧。李禾瑾往左邊望去,是一扇關著的門,三塊長木板被釘在四根木襯上,風從門縫裏鑽進來,給這散發著一股黴味的屋子送來一點新鮮的空氣。

    丫頭,起來吧,地上潮,有陰氣,傷身子的。

    李禾瑾突然聽得有人說話,身子抖了一下。她一直是臉朝門窗這一邊的,聞聲迴頭一看,有兩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端坐在一條長凳上,都是手心向下,平放在大腿上。一個是老頭,眼皮鬆弛,耷拉在細長的眼睛上;一個是老太太,頭發已經花白。由於老太太臉小,那一雙厚厚的耳廓就顯得耳朵越發肥大。

    說話的是老太太,李禾瑾不知道是那兒的口音,但還聽得明白,想站起來,但全身要散架似的。老太太叫了聲,福根嗬!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應聲從裏屋出來,赤著腳,長得高高大大,臉相卻不好,上嘴唇厚而長,把窄而短的下嘴唇蓋住了;最奇的是他那雙眼睛,下眼瞼疊了兩層,好像是雙眼皮長倒了。

    老太太說,福根嗬,把丫頭扶起來。福根點了點頭,躬下腰來要拉李禾瑾,她渾身一陣哆嗦,兩手亂甩。老太太又說話了,丫頭不怕,俺是好人家。說著,起身來拉李禾瑾。李禾瑾有心想把她推開,但她對一個瘦小的老太太下不去手,隻得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丫頭不怕,俺是好人家。老太太又說。

    是好人家為啥把我捆到這兒來?你們要對我幹嘛?李禾瑾被小推車顛了幾個小時,進來後又被眼前完全陌生的環境弄懵了,一直沒想起來責問。

    老太太讓福根給李禾瑾端一碗水來,說,丫頭,渴了吧,喝吧。李禾瑾是渴了,但望著灰磣磣的粗碗裏的水,有一股土腥味攪得人頭暈,便沒了飲水的欲望。老太太見李禾瑾端著碗不喝,讓福根接過去,指著福根說,丫頭嗬,你就可憐可憐我家孫子吧。他爸死得早,我家窮得隻剩下四麵牆了,討不起媳婦。

    李禾瑾腦袋“轟隆”一響。老太太是要她給福根當老婆。不!不!不!她叫喊著,坑著個頭衝向牆壁,想一死了之,好在福根就在她身旁,一把拉住她。李禾瑾舞手蹬腳,要掙開福根。老頭和老太太一起起身,一個拉著她的左手,一個拉著她的右手,李禾瑾仍是像被開水燙著了的貓,亂蹦亂跳。老太太身子一縮,跪在李禾瑾的麵前,抱住她的腿,丫頭,俺求求你了,你可不能死,這是讓我這老不死的作孽嗬。丫頭嗬,俺是讓你來過日子的,不是讓你來弄人命案子的。老太太說著,嗚嗚地哭開了。

    這一哭,倒把李禾瑾難堪住了,口囁嚅而無言,像在夢魘裏想說話說不了。老太太抽噎著向李禾瑾敘述了她家的悲慘遭遇。這兒自古是“兔子都不拉屎”的窮地方,一年辛辛苦苦幹下來,掙的工分基本上被口糧抵銷了,最多拿個五六十塊錢,不少還倒欠隊裏的。老太太有三兒三女,福根父親是小兒子,老夫婦倆就跟福根家一塊過日子,其他兒女沒錢孝順父母,隻是分了糧食拿些麵、紅薯和棒頭米過來。福根的父親身強力壯,是個好勞力,家裏就靠他頂著,但老天不佑好人,十六年前,他到別的隊裏看電影,迴來的時候掉到糞坑裏淹死了。老太太一想到把兒子從糞坑裏撈出來時滴著黃尿掛著屎巴巴的慘樣,又哭開了,哭聲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卻攪人心肺。老頭拉著老伴的右胳膊晃著,也不說話,意思是讓她不要哭了。福根站在一旁,和他爺爺一樣默不吱聲。老太太抽泣著,摸著福根的手對李禾瑾說,這熊羔孩子可憐嗬,十一歲就沒了爸,他媽身子不行,幹不了上力的活,一個工分隻算六七分,三天掙個兩個工分,拿什麽養他呀,就伯伯、姑姑幫著,隨便填巴一口養大的。小子長大了就得找媳婦嗬,可俺家好床都沒一個,哪個丫頭肯嫁到俺家裏來呢?叫媒人都沒法張嘴提親嗬。

    李禾瑾見老太太說到男女之事,不想聽,低下頭,卻看見兩個粽子般的小腳。老太太穿一雙黑色的尖口小鞋,一隻鞋頭已破,裹著灰布的腳背從鞋口鼓出來,像是受不了整個身體的重壓。李禾瑾生出惻隱之心,扶著老太太,說,奶奶,你坐凳子上吧。老太太見李禾瑾沒有了剛剛的那番敵意,高興了,笑道,俺不累,俺不累。丫頭嗬,俺家是窮,但有碗飯先盡著你吃。

    吃晚飯了,老頭子和老太太把李禾瑾讓到桌子上,再加上福根,就他們四個人。

    桌麵是鬆木板拚的,拚縫已經張開,裏麵是黑黑的汙垢;桌麵和桌腿的榫子脫節,釘子釘著,但釘子頭強頭倔腦伸出來,舔著桌麵上偶爾流出的菜湯。

    李禾瑾本來是決計不吃飯的,但從早上到晚上滴水未進,嘴巴幹,肚子餓,聽了老太太的哭述,知道自己沒有摔到兇神惡煞的狼窩裏,恐懼心消失了大半,饑渴感便越發強烈,再加上兩老人左拉右攙的,也就半推半就地坐到了桌子旁。

    福根家的破桌子上破天荒地放上了四個菜,紅燒土豆塊,豆腐炒蒜苗,豆角絲炒雞蛋(雞蛋是二女兒應急送來的),韭菜炒蜆子。老太太往李禾瑾的飯碗裏搛了好幾塊雞蛋,她那飯碗一下子就堆起了一座金黃的小山。丫頭嗬,你一天沒吃了,好好補補身子。是嗬,是嗬,老頭子在一旁附和著,指著韭菜炒蜆子說,這蜆子是福根前半晌兒抓的,新鮮著呢。飯是米和紅薯一塊做的。米是秈米,發黃,李禾瑾挑了幾粒放嘴裏,用門齒輕輕磨動著。老太太說,丫頭吃地瓜,甜甜的,麵麵的,好吃著呢。紅薯沒削皮,切成三角塊,李禾瑾搛起一塊,咬了點,有一股中藥味道。她的食欲像一個剛剛爬出洞口的小蟲子被迎風刮來的沙子砸了一身,又慌慌埋到土裏。

    她實在什麽都不想吃,拿著雙筷子,毫無目的地在牆壁、房梁、地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張望著。房頂上蘆席黑黑的,雖然煤油燈的燈光暗暗幽幽飄飄忽忽,但仍能看到有幾片蜘蛛網,有個舊網網線斷了,收縮起來,像一張半卷著的灰紙斜掛在空中,懸在吃飯人的頭頂上,隨時都會掉下來。後麵大約是夥房,傳來劈劈啵啵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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