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木祥和彭萊雖然相愛了,但在學校裏仍然裝作老樣子,不動聲色,免得同學們更要拿他倆開涮,不好開展班裏的工作。

    今年放暑假,他倆決定到廬山去一趟,看看讓李白詩興大發的秀美山色,也是放飛他們被緊緊裹束的愛情。

    他倆是在十六鋪坐的中午發船的江輪,因為是上水,輪船逆流而行,到後天上午九點才到九江,先到市裏的的甘棠湖去轉了轉,下午兩點坐九毛錢的汽車上廬山。彭萊說:我們這迴出去老是九,你看,九點到九江,九毛上廬山,我看,把你們十六鋪改成十九鋪算了。周木祥說:你好厲害喲,坐了一次輪船就得把人家碼頭的名字給改了。

    到廬山時已經是夕陽斜照,給幾處山頂戴上了血紅的帽子。他倆住宿的地方靠近牯嶺街,三間平房,兩間男室,一間女室,房間裏放著四排簡陋的床鋪,足有二十幾張,一張床一塊錢一宿。

    第二天早上,周木祥還睡得朦朦朧朧的,悠悠地傳來公雞的啼聲,奇怪,廬山有三千多公尺,怎麽會有雞哩?他睡不著了,又怕彭萊早早起來在門口等著他。同屋的還在唿唿大睡,他躡手躡腳地穿上衣服,也不敢刷牙洗臉,輕輕地帶上門,站在門口。

    清晨的山風雖然不大,卻是濕漉漉寒浸浸的,穿著中山裝的周木祥還是打了個冷戰。一會兒,彭萊從西頂頭的房間裏出來,她穿件米色的v領衫,還拿了把折疊傘。昨晚天氣預報說是第二天有小雨,但不像要下雨的樣子。

    周木祥問彭萊冷不冷,彭萊點點頭,說快找個地方吃點,暖暖肚子。他倆往東麵的牯嶺街走去。

    牯嶺街是狹長的小街,街麵最多也就隻有四五米寬,兩旁的鋪麵有排板門的,也有開啟式的,大都關著。濕漉漉寒浸浸的水氣像被灌進抽風管裏,在狹長的小街上騰躍飛竄,擦過臉頰有顆粒感。彭萊摸摸臉說:怎麽這麽大的霧?說著,她拉起周木祥的手,怕被從未見過的大霧衝散。

    他倆進了一家卸了一半排門板的小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問要吃些什麽,周木祥要了兩碗紫菜蝦米湯,四個豆沙包子。彭萊問你們這兒怎麽這麽大的霧嗬?老頭說那不是霧,是雲。

    是雲?!彭萊和周木祥異口同聲。

    是嗬,是雲。真在雲裏,你們就看不出它是雲了,以為在霧裏。老頭解釋道。

    嗬唷,我們剛剛走在雲裏。彭萊既驚訝又興奮,她斜頭看看周木祥,說,人在雲裏走,我們成仙了嗬。

    可不是,周木祥未及迴話,老頭接上了茬,你們吃完早飯就去仙人洞,離這兒不遠,那可是呂洞賓修仙成道的地方。老頭看看周木祥又看看彭萊,意味深長地說,沾沾仙氣,一輩子就順當了。仙人洞要早些去,太陽一出來,就沒意思了。

    他倆吃完早飯出了牯嶺街,向老頭指的西南方尋去。路過花徑,在“花開山寺 詠留詩人”的門前拍了兩張照,因為急著要趕到仙人洞去,他倆也顧不得細細仰慕仰慕白居易。走過一片樹叢,跨進石門,踏著一段石級小路而下,彎彎曲曲地再走一百來步,天色突然敞亮開來,一群人立在那兒指指點點。他倆走近一看,有一塊巨大的足有十平方米的石頭,呈平斜麵,上有三個籮筐大的紅字——仙人洞。巨石後側方的山坡上有一棵樹冠很大的鬆樹挺立於石罅中。周木祥叉腰而立,顧盼兩邊的危峰絕壁,眺望遠處的迷茫雲海,不覺呤著毛澤東的詩句,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在石頭上拍照的都是坐著的,因為這兒是重山疊嶺的開口處,大風怒奔,誰也不敢象那棵鬆樹一樣傲然而立。彭萊央求一個男青年給他倆在巨石上合影。在茫茫雲海之上,在浩浩天風狂亂地掀動衣擺之中,彭萊依靠在周木祥的胸前,心跳加快,不知是坐在斜石上提心吊膽還是兩情相依的興奮所致。遊人們挨個在巨石上拍照,對巨石下方呂洞賓曾盤腿打坐的真正的仙人洞倒沒多大興趣。

    彭萊“咦”地一聲,指著東麵的山嶺,周木祥抬眼望去,隻見陡峭的山坡上一大團一大團的白雲向上滾動,就像一大群綿羊在爬坡。

    喲,太美了!他倆一起驚唿。

    牯嶺街的老頭所言不虛。他倆第二天到含鄱口路過仙人洞時,太陽已出山坳,便沒有昨日的絕妙景象了。

    由仙人洞往南拐是大天池,池小水濁,難副美名。大天池西南側是龍首崖,這是一個有十幾平方大,橫空突兀的懸崖,下瞰絕壑千堆,雲霧升騰,讓人心驚肉跳。據說,龍首崖是審心的地方,想修好行善在崖上縱身一跳,肉體雖滅,靈魂升天,所以,古來有不少人在此殉道,白骨散亂於崖底。

    彭萊問周木祥:你倒說說,這跳崖的是心堅如鐵還是愚不可及,他們真的相信靈魂可以升天嗎?周木祥瞄了她一眼:虧你還是個學哲學的大學生呢,問出這麽一個可笑的問題。彭萊瞪著眼睛:怎麽啦?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有什麽好笑的呢?周木祥說:既然是審心地方,心到就了,何必問結果呢?再說了,這隻是傳說,何必計較它的真偽,有誰當真會到崖底去數數到底有多少白骨;真有白骨,又有誰會去考證究竟是不是跳崖人的呢?

    彭萊豁然敞亮,就像義玄禪師被棒喝突然頓悟。她朝周木祥一笑,往前走了幾步,一抬胳膊,把折疊傘拋向空中。

    周木祥一驚:你把好好的傘扔了幹嘛?”彭萊學著周木祥剛剛的語氣:虧你還是個學哲學的大學生呢,問出這麽一個可笑的問題。怎麽啦?這迴挨到周木祥瞪眼睛了。既然是心到就了,我以傘代心有什麽不可?想修好行善總不錯吧?周木祥會心一笑,向她伸出大拇指:妙!

    他倆正相互戲言,遊人間忽有一陣嘁嘁喳喳,空中飄動著一朵石榴紅的碩大花朵,大紅花下有個“j”,原是彭萊的折疊傘在千丈懸崖上載下去時,唿唿鼓蕩的風把它撐了開來。眾人仰目,嘖嘖稱奇,彭萊不曾想自己的率性而為卻給廬山創造了一個奇絕的景色。

    周木祥說這麽奇異的景象沒有個說法不行嗬。他略一沉思,一拍手:有了。彭萊見周木祥光說“有了”卻不出聲,著急了:你倒說嗬,賣什麽關子呢?

    周木祥清清喉嚨,慢慢念道:天外一華蓋,嫋嫋美人來。去你的,謅什麽呢。彭萊笑著斥他,卻又接下來念道,詩人鑲佳句……周木祥說:還詩人呢。臉上卻是春風得意。彭萊說了最後一句,出口甚快:馬屁胡亂拍。

    你呀,周木祥說,東北人叫嘴頭上不肯吃虧。彭萊說:為什麽要說他們東北的呢,我們山東人也有說的。周木祥問怎麽說,彭萊說好女不和男鬥。她一甩膀子,走囉!兩個人嗬嗬地笑著,向黃龍潭方向走去。

    彭萊搗了搗周木祥的腰:你記得君山島嗎?周木祥說當然記得,那是我們初次相識的地方。誰跟你抒情了?我是說龍口,就是咱倆剛下船的地方,那兒是不是有個湖?是嗬,怎麽啦?那湖叫什麽來著?周木祥不假思索:同心湖。彭萊的臉笑盈盈的:我們第一次相會就去了同心湖,多好的預兆嗬。傳說玉帝怕妖魔鬼怪傷害娥皇、女英二妃亡靈,便派烏龍、黃龍兩兄弟來保護她們,這烏龍、黃龍就住在同心湖裏。今天咱倆又要去烏龍潭黃龍潭了,這多巧嗬,巧得浪漫,巧得讓人心醉。早上的陽光心情特好,在彭萊的臉上跳躍著。

    他倆一路上一邊欣賞景致,近看遠望,或是翠峰吐秀佳木連蔭,或是危壁顯峻雲霧成河,目不暇接;一邊侃侃而談,有說有笑,或是天南海北神遊天下,或是打開心扉細語如絲,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無拘無束,遊魚擺尾始進水,飛鳥振翼終入林。

    周木祥和彭萊一路看景,一路說笑,不覺已過去了一個小時,遊人越來越少,有流水衝擊石頭的聲音從遠處搖晃著蕩過來。

    前麵可能就是烏龍潭,他倆加快了腳步。流水聲時大時小,時近時遠,他倆尋聲一路找去,卻始終不見瀑布的影子。

    彭萊對周木祥說:我看你好像沒什麽心眼。

    是嘛,也就是說我也挺老實的?

    不。是誠實,是言行一致。彭萊糾正道。

    難道老實不是言行一致嗎?

    是。但老實的言行一致是中規中矩,說是酒瓶就絕對不用來裝水,老實得呆嗬嗬的。

    周木祥覺得彭萊的解釋有意思,問:誠實呢?

    那答案不就是明白了,老實而不呆。你嗬,真呆!彭萊捂著嘴笑著,那“真呆”二字跟著“老實而不呆”冒出來,委實有意思,就像一根拐杖跟在一個假肢的後麵。

    對對對,老實而不呆,真呆,真呆,這叫呆而不呆。周木祥繞口令似地取笑彭萊。

    是嗬,嘴裏哼著“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心裏卻想著“斑騅隻係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這當然是老實而不呆了。彭萊說著,嗤嗤地笑。

    彭萊嗬彭萊,你可真壞。周木祥的笑聲裏有些羞愧,彭萊把他不覺在作業本上寫下李益《寫情》那首詩時的心境看透了。他又十分佩服她,隨意拈來李商隱“斑騅隻係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的句子,往李益的“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上一貼,用來提示當時自己的心思自然而又貼切,天衣無縫。

    彭萊看周木祥不好意思了,說:鬧著玩呢,不要當真,那不成了抬高我自己了嗎。說心裏話,像我這樣離過婚的人還能得到你的愛,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所以,我今世還要修,來世還要和你在一起。你這下明白了吧,剛剛在龍首崖,我為什麽要把傘扔下去。彭萊看著周木祥,眼睛裏閃亮閃亮的,有淚光。

    我不要你這樣說,什麽離過婚。

    為什麽?這引起了你什麽不愉快嗎?

    不是。我是不願意你這樣貶低自己,傷害自己。

    彭萊激動不已,猛地跨前一步,轉過身來,一把揉住周木祥。

    前麵是一片小竹林,彭萊說熱了,進去涼會兒。

    走進林子,涼蔭蔭的,一陣爽快。他倆坐在一塊黃底黑粒呈梯形的石頭上,抬眼望去,左麵有層層山峰壘著翠綠,山頂上的白雲留連於美麗的山色,久久停滯。林子裏葉茂蔭深,有小鳥歡快的啾啾聲,更有流水聲,而且不是一股,或沉沉低迴,或淙淙奔淌,是美妙的音樂從天邊悠悠傳來。

    你說這烏龍潭、黃龍潭在哪兒呐?怎麽死活找不著,不是我們走錯方向了吧?彭萊問。

    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麽迴事呢?隻聞其聲,不見其景。

    隻聞其聲,不見其景?彭萊“嘿”地一笑,我們何必非要找到什麽烏龍潭、黃龍潭的呢?你記得賈島那首《尋隱者不遇》嗎?周木祥說記得,彭萊說念來聽聽,周木祥說考我嗬,那也太簡單了點吧。他背道,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彭萊說:這首詩妙就妙在“雲深不知處”,要是童子領著賈島找到了隱者,或是他在迴去的路上遇到了隱者,就沒有多大意思了,詩眼也就沒了。

    是嗬!你是真正把這首詩讀進去了。我們今天不也一樣嗎?聽著這的泉聲,或遠或近,若有若無,多美妙嗬,為什麽非要找到它呢?

    哎,我有個要求。

    周木祥晃晃腦袋:但說無妨。他以為彭萊要考他什麽。

    我想,彭萊咬了咬嘴唇,我倆應該互送個禮物。她不等他迴答,搶著說下去,我們不要送首飾衣物什麽的,那太俗了。

    你說送什麽呢?周木祥想她一定又有什麽好主意了。

    我倆就互送筆記本,但要題詩。

    好哇,我要看看你給我什麽華章佳句。

    倒讓你先說去了,我是想看看你給我寫些什麽呢。彭萊嫣然一笑。

    幽幽的泉聲又響了起來,時急時緩,時遠時近,一會兒是鐵棒輕輕敲著石頭,一會兒是玉簪快速撥動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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