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雖然未到,但二月的天已經變得有些溫暖了起來。而且和南陽不同,洛中這裏的冬日間終究是下過一次大雪的,所以頗有水土豐潤,春意盎然之意。


    傍晚時分,心情愉悅的公孫珣隨手折斷了窗外雞舍探入尚書台的一根綠芽柳枝,並關上窗戶,然後才拎起腳下空空如也的秕子口袋轉身就走……嗯,話說,即便是出了‘妖雞’之事,可尚書台這裏麵還是要繼續喂雞的,否則豈不是接不到上天示警了?


    當然了,從昨天直接忽然冒出的日食來看,這上天示警的手段未免太多了些,應該也不差這幾隻雞。


    “公孫兄。”


    “公孫郎中。”


    “文琪~”


    公孫珣拎著一隻空口袋和一截樹枝從尚書台一路走出來,沿途到處都是打招唿的聲音,而他也是滿麵春風,逢人就舉著個口袋與人拱手見禮。


    甚至一直等他走出尚書台,走出南宮,準備往銅駝街上找自己的車馬時,也還是有人主動上前招唿:“文琪!”


    公孫珣聽到聲音,不由停下腳步,然後對著來人趕緊認真迴了一禮:“王公。”


    所謂王公,自然就王允了,趕緊上前拽住公孫珣,將對方拉到了街角一個僻靜之處。


    “王公有何見教?”公孫珣將口袋係在自己腰間儀刀之上,然後隻捏著一根樹枝問道。


    “文琪。”王允握著對方的手,誠懇說道。“機會又來了。”


    公孫珣既不答複,也並未有什麽多餘的表情。


    “文琪。”王允愈發懇切道。“我知道上次朔日大朝之事讓你們這些年輕人有所失望,聚會不再過來不說,元皓甚至直接辭官迴家……可是依我多長幾歲的見識來看,想要做大事,還需要隱忍待機和百折不撓!如今,因為那一封貼書,曹節主動辭去了大長秋之職,窩在家中不敢動彈,已然是失去了對虎賁、羽林兩軍,乃至於黃門監的控製;而與曹節相為表裏的袁公如今也是頗有麻煩……”


    “貼書是我做的。”公孫珣忽然冷不丁的說道。


    “什麽?”


    “我說貼書是我做的。”公孫珣坦然重複了一遍。


    “你為何要行此聳人聽聞之事……不對,你正是要借此縛住曹節和袁氏的手腳,然後繼續謀求誅宦!”王允初時驚愕,但旋即就反應了過來。“可是此等大事,為何不與我商量一二?”


    “我若是與王公商量了,王公不許又如何?”公孫珣昂然反問道。“又或者王公立場不堅,去找袁公告密又如何?”


    “當日舉我為吏的太原太守劉公,為了庇護我被閹宦下獄打死,我王子師與閹宦有殺君之仇!”王允麵色漲紅,憤然答道。“你既然是為了誅除閹宦,我便是不讚同你,也不至於去告密吧?!”


    “可若非王公今日來尋我,我又怎麽會知道王公依舊是同道中人呢?”公孫珣再度反問道。


    王允忽然冷靜了下來:“文琪,你是不是心中早有一番計量?且不提其他,如今局麵大好,你必然還有後招,對否?”


    公孫珣停頓了片刻,但終於還是微微點頭應答:“不瞞王公,當日朔日大朝之後,我便對禦史台諸位大失所望,而且更是明白了過來,誅宦一事乃是你死我活之事,哪裏能靠著整日宴飲,坐等良機到來?因此,心中確實有一番盤算……”


    王允沉默了一會,卻終於還是一發狠勁,死死握住了對方的胳膊,然後努力低聲言道:


    “文琪,我就不問你的通盤計劃了,問了你也未必說,隻告訴我,可有什麽地方我王子師能幫得上忙嗎?不瞞文琪,這十餘年間,我都不敢為劉公祭奠一二……非是不忠不孝,乃是若不能殺一中常侍,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與九泉之下的劉公相言!可一轉眼,我都已經四十了,也是垂垂老朽了!事已至此,你不必忌諱,盡管說來!”


    “既然如此。”公孫珣盯著眼圈發紅的王允深深看了一眼,然後從容問道。“王公,我欲讓陽球為司隸校尉,可如今的司隸校尉一職卻早已經屬人,不知道你可能祝我一臂之力?”


    “陽球酷吏,而且還和中常侍程璜相交,朝中如今風雨大作,讓這種人做司隸校尉,豈不是要讓天……豈不是要讓一些人更加肆無忌憚?”


    “若非局勢板蕩,哪來的誅宦良機?而若非是酷吏,誰又敢殺宦官?”公孫珣一臉的不以為然。“其餘家學淵源的諸公倒是坦蕩,可誰又敢做此大事?而且陽球此人雖然與程璜相交,卻不曾與其他中常侍相熟……王公,此事你能助便助,不能助我也要盡力為之的!因為如今洛中,能出來主刀的唯此一人而已!”


    言罷,公孫珣直接一甩衣袖,就擼著自己的‘中台柳枝’昂然離開,而一直等到他找到韓當等人,準備上馬歸家之時,身後才忽然傳來一聲疾唿:


    “就依你所言!”


    公孫珣聞言不由失笑,卻是夾住馬腹,往陽球府上去了。


    話說,陽球這邊其實也是剛剛從尚書台迴到家中不久,正在自己最喜歡的小妻侍奉下更換衣服,順便調戲一二……然而,剛要入巷,卻忽然聽到門外雞飛狗跳,宛如有人抄家一般!


    然後,不等陽尚書令和自己小妻慌張穿上衣服,又有家仆不顧規矩,飛速來到門前跪報,說是中都官從事來訪?!


    “主人!”那跪在門外的家人連連叩首請罪。“非是我等無能,隻是那什麽中都官從事膽大包天,我們不讓他進來,他就硬說咱們家廚房著火,正是他職責所在,然後便帶著幾個精悍之輩直接縱馬硬闖了進來。”


    陽球莫名其妙。


    然而,不待他開口詢問,那邊公孫珣的聲音居然已經出現在耳邊了:“陽公,當日在我師府上時,你不是與我相見恨晚嗎?怎麽做了尚書令就忘了此事呢?還什麽兩千石以下不予通傳,這等借口,怕是現編的吧?陽公,陽公你再不出來我便進去了!”


    陽球的小妻驚駭欲死,然而偏偏越是著急越是穿不好衣服。那邊陽球本還想打扮好了再出去,但是眼看公孫珣的聲音越來越近,也是什麽都不顧的了,隻好直接把褲子一套便推門而出!他那小妻無奈,隻能趕緊抱著衣物彎腰躲到門後。


    “公孫文琪!”陽球氣急敗壞。“你今日若是不與我說出個一來二去,我明日直接以尚書令的身份免掉你的郎中之職!”


    公孫珣瞥了眼門後那雙赤腳,不由仰頭失笑:“這剛從尚書台迴來,陽公倒是性急……也罷,若是我所言陽公聽了不以為意,那邊免去我這職務好了。”


    陽球雖然餘怒未消,但終於還是聽出了一二分意思,便強壓火氣問道:“且說是何事?”


    “出去!”公孫珣指著那陽府的家仆言道,然後又忍不住提高嗓門朝屋內喊道。“房中那位夫人,不妨堵住耳朵,這話聽了是要死人的!”


    話音剛落,便看到一團衣物從門後落下,將那雙赤腳遮住。


    “還真聽話……”公孫珣不由愕然。


    “你且說話。”光著膀子的陽球眼神愈發不對勁了。


    “哦。”公孫珣指了指院中空地。“既然夫人在此不方便,不如到那邊……”


    “你說便是!”陽球毫不客氣道。“我治家極嚴,便是家仆在此都無妨的,何況是我小妻?”


    “也好。”公孫珣瞥了一眼正在緩緩關上的那房門,然後再度笑道。“既然是程夫人,反而就無妨了……陽公,我想問你一句,那次雌雞化雄、南宮城門崩塌之日,你在尚書台外所說的那句話,可還作數?”


    陽球初時還有些不耐煩,但聽到這裏,卻是陡然一振:“我陽方正誅除朝中妖異之心未曾有半分動搖,可是盧公等人遣你來的?”


    “我自來之。”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不可嗎?”


    陽球一邊低頭係腰帶,一邊失笑:“文琪雖然有些能耐,去王甫家中驚擾,去袁氏府上痛罵……倒也讓人佩服,可要說到司隸校尉這種要害位置,文琪一個區區千石郎中,連千石縣令的資曆都沒有的人,怕是有心無力吧?”


    “可我已然為陽公安排好了。”


    陽球怔在那裏,連腰帶都不係了,良久方才抬頭盯住了眼前這個小老鄉:“文琪莫要戲我!你怎麽安排的?”


    公孫珣毫不示弱,坦然答道:“禦史台那邊已經答應我,上書彈劾現任司隸校尉無能!我師盧公也應許我,若是有詔下,他必然會即刻安排,不出閃失……再加上曹節如今待罪在家,袁氏謠言纏身,王甫正在追索宋皇後一案,所以此時並無人能阻礙陽公。”


    陽球怦然心動:“還請文琪指教,我該如何?”


    公孫珣抬手往對方身後一指,後者當即會意:“請程常侍在宮中為我說話即刻?”


    公孫珣微微頷首,直接轉身就走。


    “文琪!”陽球不由大喜,隻見他一手拽住自己褲帶,一手抓住對方。“你我兄弟本是鄉人,正該親近,難得你來一趟,不如留下來與我喝上一杯,然後今晚抵足而眠,共商大事?”


    公孫珣見到此人嘴臉,此時心裏隻存著利用之心,哪裏還想與這個‘兒時偶像’深交?於是便再往對方屋中一指,就直接快步離去了。


    陽球也是不以為意,便也提著褲子迴到屋內……卻發現自己那心愛小妻正跪在門後瑟瑟發抖,竟然是梨花帶雨。


    “夫人何故如此啊?”陽球見對方衣衫不整,表情可憐,楚楚動人,再加上剛剛來了一樁天大喜事,便不由再度怦然心動,直接便把對方從地上扯入到自己懷中。


    “迴稟夫君。”這程氏更加小心言道。“剛才夫君與那來人說到大事,我雖然堵住耳朵不敢去聽,但畢竟相隔太近,也還是聽到不少……夫君治家極嚴,我怕夫君會有所怪罪!”


    “哎呀!”看到對方如此小心,陽球愈發忍耐不住。“夫人所言甚是,我正是要好好懲戒你一番的……”


    且不提陽方正如何大發雄偉,鞭撻家中妖異之輩;也不說公孫珣離開陽府後便徑直迴家,還把那個柳枝插入陶瓶中以清水靜養;更不說春日晚風漸漸熏起,暖意盎然;隻說一事,那就是昨日袁逢因為自己將袁氏比為太陽,卻反而言出法隨,正遇日食,便因此變得精神懨懨起來。


    而且還不止如此,要知道,袁周陽久坐室內,一日夜都不得安,水米也不曾進得一二,精神愈發萎靡……故此,除了返迴城外草廬繼續守孝的袁本初以外,袁氏其餘眾人都紛紛來探視。


    然而,除了一個袁隗之外,其餘人又都不知道這袁氏家主到底是什麽心病,再加上袁逢、袁隗兄弟也不可能將此事說給小輩們聽。因此,眾人也隻是瞎孝順罷了。


    不過,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又有人來通報,說是司徒楊賜親至。


    袁逢不敢拿大,便強打精神率領袁氏族人出來迎接。


    “周陽,你我雖然是親家,但值此朝局紛亂之時,我也不好多留。”楊賜就在門外把住自己親家的胳膊,居然不想進去。“有一事務必要與你說,你聽著便可……”


    袁逢精神萎頓,又被門外暖風一吹,便有些迷迷糊糊,也不想多做糾纏,就隻好點頭。


    “今日天子招我入宮,說到日食之事。”楊賜隻覺得自己這請假身子一抖,倒也沒太在意,隻是繼續說道。“聽天子之意,是希望我盡快辭去三公之位。”


    袁逢微微頷首,張口便道,隻是不知為何聲音居然有些模糊:“天子太操切了,哪裏有昨日中午日食,然後也不等朝會,第二日就逼著當朝三公外加帝師辭職擋災的?莫不是怕此時耽誤了改元之事?”


    “我開始也以為如此。”楊賜不由歎道。“然後天子畢竟是我學生,便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道如何?”


    袁逢微微一怔,然後看著楊賜那隱隱帶著一絲嘲諷之意的嘴角,卻是陡然反應了過來——天子此舉乃是速速要騰出三公之位,讓他袁周陽去做!


    換言之,天子這是對袁氏疑慮極深,然後一日都不想耽擱,便要自己從這長水校尉之職上離開!


    而自己這親家來此處也不是什麽純好心,天子居然如此疑他袁氏……楊賜這是來看笑話的!


    “哈哈哈……”袁逢努力擺脫自己親家的攙扶,然後強壓著心中鬱鬱之氣,放聲大笑,隻求不讓自己這親家得意而歸。


    然而,笑到一半,袁逢忽然覺得半張臉都發不出力來,笑聲也是突然怪異至極,再然後半個身子居然都沒有了直覺……一個不穩,再加上楊賜驚愕之餘不及攙扶,這馬上就要做司徒的袁逢居然直接後仰倒在了自家大門前!


    ———————我是來不及穿褲子的分割線———————


    “昔本朝太祖在洛,素為橋、劉、盧、王諸公所重,凡事皆聽之,及鄉人陽球欲求司隸校尉,乃邀至家中而露意。太祖以其橫烈,遂許之奔走,球大喜,乃放浪形骸,裸衣酌酒,複以小妻赤足相奉於席上。太祖見之固辭。及出,乃語左右曰:‘君子當正身立德,陽方正者不方不正也,今雖許之,不可深交也!’左右皆以為然。”——《士林雜記》.正身篇.燕無名氏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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