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不為愣愣地站在原地,望著自己的腸子一節一節滑出體外,全然不知所措。


    他也不願意再掙紮了。袁啟明是他活下去的信仰,而這信仰,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欒不為苦笑了一聲。


    張義大叫道:“楊童!有人受傷!”


    楊童是行幽穀內長住的郎中。他早先聽見打鬥之聲,便已算到會有人受傷,趕忙拉出醫箱,將繃帶紗布鑷子等等準備妥當。


    但他不敢出屋。


    他是個郎中,手裏有的僅是尺許藥杵,而藥杵是拚不過刀劍的。


    楊童背著藥箱,站在門後,隻待張義一聲唿喚。眼下,張義終於唿喚他了,他便趕忙跑出門,衝進人群之中,見欒不為,不禁失聲叫道,“媽呀!”


    倒不是害怕。


    楊童身為郎中,見過骨頭摸過內髒,自然不會害怕拖著腸子的傷患。


    他是驚訝,驚訝欒不為受了這麽重的傷竟然無動於衷。


    楊童抬起手,點了欒不為身旁的兩名行幽穀弟子,吩咐道,“你們兩個,把他帶到我房裏來!他受傷太重了!”


    欒為搶上前去,一把抱起欒不為,大叫道:“大夫,往哪走!”


    楊童將手一指,隨後邁開腿,在前頭帶路。


    蘇青一直站在屋頂上,望著陸三川騰身而起去追袁啟明。她雖然心中擔憂,並未說些什麽,隻是輕身落了地,跟在欒為身後,一起進到房中。


    張義與行幽穀一眾弟子候在門外。


    欒為進了房間,也不管欒不為渾身鮮血,徑直將欒不為放在床上,隨後轉過身,問道:“大夫,還需要我做什麽?”


    楊童見自己幹淨的床單染上鮮血,微微一陣心疼,但很快恢複過來,將藥箱放在桌上,叫道,“去幫我打一盆水來!”


    楊童弓著身,手腳不曾停歇,欒為便一直候在身旁,聽楊童吩咐。欒為雖然不懂醫術,也從沒學過什麽醫理知識,但眼下自己的孿生弟弟命懸一線,也顧不得其他,腦筋飛轉,竟也沒有出現一絲差錯。


    蘇青坐在外臥的桌上,心中惦記著陸三川情況,時不時向內臥瞟過一眼。


    刀片鑷子在欒不為身上穿梭來往,欒不為卻是不為所動,兩眼無神地望著床頂,一臉生無可戀。


    欒為見弟弟這般無所謂,也是心急,擔心今日就算將欒不為從死亡邊緣拉了迴來,他也會擇日自盡。


    慌亂之下,欒為終於想出一計,向弟弟喊道,“不為!門主向來重情重義,方才卻將自己說成是十惡不赦之徒,其中定有苦衷!”


    欒不為微微轉過頭,麵向他,雙眼迷惘,不知是否有聽見欒為的話。


    欒為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繼續說道,“我們跟隨門主數十年,他什麽脾氣性格,難道你還不了解嗎!門主實在是迫於無奈,才這樣貶低自己。他這是等我們為他洗清冤屈!倘若連你都放棄了,那門主可就果真成為惡人了!”


    欒不為渾身無力,無法動彈,一雙熱淚滾滾的眼睛訴說著內心想法。他咬住嘴唇,用力點了點頭。


    欒為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們兄弟二人雖然經常吵吵鬧鬧,欒不為批評欒為懶散懈怠,欒為則諷刺欒不為假正經。但體內的血液卻是真真切切的。


    約莫大半個時辰後,楊童終於處理好了欒不為傷勢,額頭覆滿汗水。他取過放在床頭凳上的毛巾,擦了擦滿是鮮血的雙手,而後握著毛巾浸入臉盆之中清洗。


    恰時陸三川迴到行幽穀,見一眾人圍在楊童房間外,喘著粗氣走去。


    行幽穀一眾人立時為他讓出一條小道。


    陸三川便在眾人的注視中走入房內,先見到坐在外臥的蘇青,叫了一聲“青兒”。


    蘇青聞見陸三川喊聲,趕忙站起迎上前去,仰頭注視著陸三川雙眼,問道,“怎麽樣?”


    陸三川抿著嘴唇,吐出一口鼻息,搖了搖頭,“天色太暗,沒有追到。我找了半個時辰,將方圓數裏內找了個遍,依舊沒有發現袁啟明。我擔憂他會反身殺來,便趕迴來了。欒大哥他們呢?”


    蘇青抬起手,指向惟簾後的內臥。


    陸三川向蘇青點過頭,繞過惟簾,見楊童正在洗手。臉盆中的水已是殷紅。


    他又走了幾步,走到床前。


    欒為坐在床頭,小心翼翼地為欒不為掖住縫隙。


    陸三川輕聲問道,“欒大哥,不為大哥情況怎麽樣?”


    欒為失神地望著欒不為,並未迴答,過了許久,才站起身,抓著陸三川肩膀往外走去。


    陸三川明白他的意思,便沒有抵抗,任由他推著。


    四人齊齊走出屋外,僅剩欒不為一人躺在床上,已然睡去。


    出了房間,欒為才將一切經過與陸三川告之,陸三川聽畢,心中實在不是滋味,“不為大哥一片赤膽忠心,隻可惜跟錯了人。欒大哥,你有什麽打算?”


    欒為說話急促,卻是咬字清晰,不帶任何猶豫,“找到袁啟明,然後殺了他。”


    陸三川頗為詫異,“你就不怕不為大哥與你拚命嗎?”


    欒為眼珠一翻,鮮見的沉著冷漠,整個臉龐流露著一股肅殺之氣,“袁啟明已經淪為蛀蟲,就算我不殺他,也就有人會殺他。但他險些殺了不為,這個仇,我不得不報。到時,就算不為果真要殺我,那便讓他殺好了。”


    陸三川心中也有著同樣的想法。但他想先問出來,陸本熾的屍體究竟在何處。


    氣氛有些壓抑,眾人各自心有想法,閉口不語。


    張義先道,“陸兄弟,不早了,今日你與愛人便且在敝府將就一宿,明日再走不遲。”


    蘇青聽張義將自己認作陸三川的愛人,立時臉頰一紅,偷偷望向陸三川。


    陸三川懷有心事,並未在意張義的話,隻聽到“暫住一晚”,便隻是微微點頭,心不在焉地迴道,“打擾張穀主了。”


    蘇青雖然有些失落,但見陸三川失神落寞,知曉他是在為袁啟明的事而傷神,也就沒有說什麽,隻是平靜地轉迴頭。


    一整晚,陸三川都沒有睡好,閉上眼就看到袁啟明猖狂大笑,還有那淩空劈下的三刀。他在想,一個人怎麽能無恥到這種地步?忘恩負義也就罷了,竟還恩將仇報。


    我爹信任你,才將從不外傳的刀譜交給你,你若是拿了刀譜便跑,頂多算見利忘義,但收了刀譜還嘲諷我爹,甚至...簡直人神共憤!


    想到這裏,陸三川怒火衝天,舉起右拳狠狠砸在桌麵,那木桌登時四分五裂,桌上擺著的茶杯茶壺等,乒乒乓乓摔在地上。


    蘇青也是沒有睡著,聽見“砰”地一聲巨響,立即坐起,叫了一聲“川哥哥”。


    陸三川歎了口氣,將畫劍擱在腿上,說了一句“吵到你了”,雙手捂住麵孔,上下搓了一搓。


    過不一會,屋外閃起火光,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有人敲門。


    陸三川站起去開了門。


    門外的是兩名行幽穀弟子。“陸少俠,我們聽見你房間有響動...沒事吧?”


    陸三川強擠出笑,搖了搖頭,有氣無力道,“是我不小心打破了茶壺,實在抱歉。”


    行幽穀弟子也沒有再問什麽,點了點頭,說了一些“天色已晚,早點休息”之類,便離去了。


    陸三川垂著頭,關上門。


    蘇青輕聲道:“要不,你上來睡吧。”她知道女孩子要矜持,但她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值得托付的人。她不希望他過得不好。


    陸三川知曉蘇青說這話付出了莫大的勇氣,依眼下情況看來,這是最好的選擇了。


    陸三川走去床邊,低聲道:“青兒,你往裏去一去,我在外麵躺一躺就好了。”


    蘇青紅了臉,扭著婀娜的身子,盡可能往裏擠,為陸三川騰出大半張床。


    二人便如此將就了一個晚上。


    翌日,陸三川領著蘇青開門出屋,正撞見一名行幽穀弟子,將其攔下問道:“請問張穀主在哪?”


    行幽穀弟子答道:“穀主此時應當在後院練劍。”


    陸三川拱起手,謝過那名行幽穀弟子,便往後院走去。


    彼時,張義已練完劍。因練的是外家劍法,並沒有出多少汗,隻是額頭蒙了一層細汗。張義正往臥房走去。


    二人在廚房附近撞了個正著。


    張義拱起手做過禮,笑道:“陸兄弟,這麽早就起來了。”


    陸三川禮貌迴禮,“不早,不早,張穀主都練功迴來了。”


    張義嗬嗬一笑,“陸兄弟可有吃飯?張某正要去廚房命人燒水。”


    陸三川道,“不勞煩張穀主了,陸某在府上住了一晚,已是打擾,今日便打算離去。”


    張義緩緩點過頭,“可有急事?”


    陸三川道,“並不甚急。”


    張義道,“那便且在府上多住幾日,張某還有要事要與陸兄弟商議。況且,不為兄弟身受重傷,需要靜養。”


    “這...”陸三川躊躇不決,與蘇青對望過一眼。


    張義道:“此事關乎江湖安危,還請陸兄弟務必留下來,與張某一同探討!”


    陸三川推脫不過,隻好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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