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是講交情的,當交情到了一定的程度,彼此坦誠相待,暢所欲言。這裏所指的言,可以忽略彼此的情緒。唐淵和嶽隨在今夜拉近了距離,關係和以前有了很大的變化,但兩個人都很清楚,若真要論交情,那還遠遠不夠。那麽嶽隨忽然問出的這句話,就顯得很失禮。


    嶽隨是個長袖善舞的人,唐淵也覺得他情商相當高,所以對嶽隨這種失禮的舉動感到很詫異。


    冷風還在吹,像鼓風機一樣往兩人的袖口裏灌。嶽隨望著發愣的唐淵說道:“這樣問或許會讓你不自在。但這是我一直很困惑的事,抱歉沒能忍住。”


    唐淵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輕聲道:“我的事居然一直困惑到了你,看來你對我也很關注。”


    “正如同你關注我一樣。”嶽隨笑了笑,說道:“在舞蹈學校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對你很好奇。在學校的那些老人嘴裏,你的事情也不是秘密。”


    “感謝你的關心。”


    唐淵繼續往前走,隻是腳步放慢了些,說道:“遠遠的事,自有警察去做,那本來就是他們的職責。”


    嶽隨說道:“可是你現在做的也是警察的事。而且我們都知道,你比他們做的要好。”


    “好什麽?”唐淵冷哼一聲,自嘲道:“如果你真知道我以前的事,就應該清楚,正是因為我做的不好,才害了遠遠。”


    嶽隨連忙說道:“做錯事不可怕,但人總不可能會錯一輩子!”


    唐淵詫異的朝嶽隨望去,說道:“你對這件事好像特別關心。”


    嶽隨眼中發出幽幽的目光,輕歎道:“唐老師,我也失去過孩子。”


    唐淵一愣,頓時感到無比意外。他一直以為,嶽隨沒有過婚史,而且單身的原因是因為不習慣與人親密接觸,卻沒想到他還有過這樣的過去。


    他突然能理解,嶽隨為何要那樣失禮的問他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


    嶽隨將雙手插進衣服口袋,脖子縮了縮,語氣冷冷的說道:“我和你不同,我隻是一個跳舞的,或許有些交際能力,但那都不是什麽本事。而你能文能武,能看透人心,還有著豐富的刑偵經驗。我如果是你,肯定會放下一切去為孩子討迴公道的。”


    “還是說……”嶽隨偏過頭看著唐淵,說道:“時間長了,你快要忘了?”


    聞言,唐淵猛地迴過頭,一雙眼睛冷冷的盯著嶽隨。


    唐淵此時的眼神很可怕,充滿寒意,比這吹在身上的晚風還要冷。


    唐淵冷冰冰的說道:“如果不是因為你也在承受同樣的痛苦,我現在肯定要揍你。”


    嶽隨點頭道:“能理解,但我隻是感同身受,所以困惑。”


    唐淵抬起手臂看了一眼手表,說道:“還有一個多小時,就是遠遠遇害的第五百九十八天!這五百多天,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還能好好的活著,但我卻堅信一點,那些讓遠遠遭罪的人,那些遠遠所遭受的罪,終將讓他們自己承受!”


    “我會老,也會死,我可能會忘掉很多事,但我絕不會忘記我的女兒!”唐淵冷漠的看了嶽隨一眼,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被唐淵的目光掃過,嶽隨呆愣在那裏,也不知是否感覺到了冷,他身體在微微的顫抖。唐淵背對著他,沒有看見,他的眼中依稀閃動著淚光。


    ……


    ……


    “啊——”


    深夜,唐淵發出一聲冗長而沉悶的叫喊,但他卻覺得這種喊聲似乎隻是在他的意識裏存在。他想說什麽說不出來,想動也動不了,心跳劇烈而快速的跳動,四肢仿佛癱瘓了一樣麻痹的被吸附在床上。


    他冷汗直冒,臉上的肌肉不時的抽搐,經過了一番痛苦的掙紮,他狠狠地將脖子一甩,整個人從噩夢中醒來。


    夢魘。


    又是夢魘。


    他坐起來靠在床頭,打開台燈,胸前還在劇烈的起伏,大口的唿吸。


    這五百九十八個夜晚,他不知有多少次像今晚這樣,仿佛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近段時間,唐淵每天要教書、接待病人,還要協助警方辦案,每天睡覺前都已是筋疲力盡,進入睡眠的時間比以前要短一些,睡眠質量漸漸有了好轉。但今夜,他和嶽隨有了那一段對話,讓他又陷入了過去的痛苦之中。


    微弱的燈光旁,他靠在床頭,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門被打開,穿著睡衣的小昭輕步走了進來,順手將門關上。


    唐淵朝小昭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小昭在床上坐下,輕聲道:“你自己再不醒來,我就打算叫醒你了。”


    唐淵疑問道:“剛才不止一次?”


    “你叫了兩個多小時了。”


    “我應該去做歌手,連睡覺都在練嗓子。”


    小昭沒有因為唐淵的玩笑而發笑,她知道唐淵強顏歡笑是為了安她的心,怕她過於擔心。


    小昭走到床頭將台燈調到了最暗,然後上床將雙腿鑽進了唐淵的被子。


    唐淵明白小昭的意圖,委婉的製止,說道:“去給我拿藥吧。”


    小昭說道:“已經有段時間沒吃了,能不吃就不吃吧,我睡在你這頭陪著你。”


    唐淵靜靜的看著小昭的臉,素顏的她和平時的區別不大,她本來就很少化妝,她是那種隻要化一點點淡妝就足夠應付一切的女人。她穿著中排扣的睡衣,上麵的領口敞著,隱隱可見鎖骨的輪廓。頭發隨意的散著,顯得有些淩亂。她的目光清澈,但臉上充滿倦意,顯然是因為唐淵的緣故也沒有睡著。這一刻,唐淵覺得自己很幸福,在孤寂的黑夜,在逐漸寒冷的臘冬,在被噩夢包圍的床前,至少還有個人願意陪伴與守候。他甚至想起了爺爺對他說的話,他甚至覺得自己應該和自己妥協。


    但他始終沒能邁出那一步。


    “去吧,去拿藥,我剛才的聲音很大吧?蘇曼也可能醒了。”


    “她才不會醒呢,就算讓她睡在我的房間,你也吵不醒她。”小昭就睡在唐淵隔壁的房間,而蘇曼睡在另一個遠一些的臥室。


    唐淵無法反駁,他們都已很了解蘇曼,那就是個睡著後雷都打不醒的姑娘。


    “那我再睡試試,你聽話,一會就迴房去。”唐淵躺了下去,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你睡吧。”小昭輕輕說了一句,然後走下床,將房間角落的仿製留聲機打開,選擇了一首曲子,將音量調到很小。


    仿製留聲機的聲音漸漸傳出,在房間裏飄蕩。


    久石讓的《天空之城》。


    小昭又鑽進了被窩,雙手抱住膝蓋,將臉靠在膝蓋上。


    悠揚空靈的音樂飄進了唐淵的耳裏,鑽進了他的心裏,這一刻他的情緒很複雜,但更多的是感動,是一種淡淡的,卻深刻的溫暖。


    他沒有發出聲音,卻在心裏說了一句:“謝謝。”


    ……


    ……


    有著同命相憐的過往,讓唐淵對嶽隨更加有興趣,他開始對嶽隨暗地裏進行調查。盡管這樣做有失於作為朋友的信任,但他分的很清楚,他把嶽隨當做朋友沒錯,但孫優的電梯自殺案和曾鳴的毒殺案隻是明麵上了結,實際上負責這個案子的每個人都比以往更加忙碌。


    結案雖然隻是假象,但畢竟已經在媒體上曝了光,如果想日後翻案的影響力更大,那麽時間就很重要了。


    包括貝薇薇在內的每個警員,都在極力的爭取時間。


    可讓唐淵有些意外的是,對於嶽隨的調查並不順利。他運用了兩種渠道去調查嶽隨的過去,卻都隻查到了一份完美的履曆。


    這份履曆充分的說明了嶽隨的優秀,以及他對舞蹈事業的專注與努力,而也僅僅隻能說明這一點。


    至於嶽隨以前的婚姻,失去的孩子,一無所知。


    並不是說他刻意在這件事上動了手腳,而是除了家庭生活,他的其它感情生活,以及一切生活旁支,生活細節,都無從知曉。仿佛他一直生活在國外,又仿佛他一直躲藏在大眾的視線之外。


    他的過去,是一團迷霧。


    這段期間,唐淵除了調查嶽隨,也和貝薇薇一起尋找了其它的線索。蘇曼在視頻裏找到的那個疑似兇手的人還沒有找到,根據身材來判斷,和唐淵心中的一些懷疑對象都相差太大。還有歐陽飽食的調查報告,其履曆豐富的完全可以寫出幾本書,和嶽隨的調查結果有天壤之別。唐淵對歐陽飽食的資料特別關注,但他從字裏行間所感受到的,與唐老爺子對他描述的基本相符。但唐淵還是想要見一見歐陽飽食本人。


    唐淵還對曲羅花、一品桃紅和燕子掌做了研究,並且得出了曾鳴並不是死於曼曲羅香的結論。


    “曼曲羅香很香,藏在曲羅花的花莖之中,它的毒素會伴隨著這種香味。”


    “你還記得以孫優為名發的那封郵件上有一句話嗎?”


    “墨水的味道很香吧?你還在每天寫著日記嗎?還是像以前那樣在日記裏寫著甜蜜感人的話,故意讓喜歡的人看見?你這招用不了多久了,曼曲羅香已經散發出了它的芬芳,你已在通往地獄的路上,或許已在地獄。”


    唐淵打開擺放在他和貝薇薇顧青麵前的那瓶墨水,又重複說道:“曼曲羅香已經散發出了它的芬芳,你已在通往地獄的路上,或許已在地獄。”


    “這瓶墨水裏有曼曲羅香的成份,但卻沒有香味,或者說香味不夠。曾鳴的日記本上的字跡也是如此。我們現在可以假設,曾鳴依然是死於毒殺,而他所中的那種劇毒裏也有曼曲羅香的成份,可是這種成份不夠,還不足以致命。你們別忘了,楊法醫第一次鑒定的時候,也曾說過劇毒裏也有一品桃紅花粉的成份。隻是沒有證據證明他的死和一品桃紅有關。”


    “後來,你們收到了那封郵件,郵件裏直指曼曲羅香,而所含多種植物成份的劇毒裏偏偏就有曼曲羅香,於是你們就得出了曾鳴死於曼曲羅香的結論。很顯然,這是對手給你們下的套,他成功的抓住了你們的心理!”


    貝薇薇和顧青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訝。


    唐淵輕輕捏拳,厲聲道:“找到視頻裏的那個人,就是他,殺死了曾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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