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平靜如常,這位大明皇帝仍舊每日沉迷於個人享樂之中,但是外麵卻早已經揪起了軒然大波。


    “海瑞一個小小的鬆江知府怎麽可能膽敢彈劾當今首輔?”


    “地方官員上疏彈劾當朝首輔?老夫從政幾十年聞所未聞,此事怕是不實!”


    “嗬嗬……這有什麽不可信的?你們莫不是忘記海瑞三年前上疏直諫皇上的事情了吧?”


    ……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而今的京城可謂是處處有耳目。雖然通政司的“內鬥”,致使他們並不能得知奏疏的內容,但亦是知道了海瑞上疏彈劾徐階的事情。


    在最初,很多官員都不相信如此離奇的事情,畢竟這簡直是直毀前途之舉,但傳著傳著便有了市場。


    雖然在很多官員的觀念中,地方官員上疏彈劾當朝首輔無疑是天方夜譚,但得知上疏的官員是海瑞便有所不同了。


    雖然海瑞僅僅是舉人出身,但其毆打胡宗憲三公子的事情早已經傳開,在崇文門收稅更有“鐵麵門神”的名頭,而上疏直諫先帝更是石破天驚。


    正是如此,海瑞上疏彈劾徐階雖然令人震驚,但結合著海瑞官場生涯的種種舉動後,大家亦是默默地選擇相信這個匪夷所思的消息。


    “此事無須質疑,海剛峰做得出此事!”


    “通政使司那邊的嘴巴挺嚴,卻不知海瑞在奏疏中彈劾徐閣老什麽罪名?”


    “倒是聽說此次事因徐家三公子奪田燒屋,隻是不知徐閣老會不會倒台了!”


    ……


    卻不知一些人從何處得來的消息,竟然將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在大家慢慢相信這個消息屬實之時,亦是紛紛關心起朝局的變化。


    一旦徐階此次真的倒下,那麽這個朝堂格局將會迎來新局麵。


    雖然徐階去職後,按著內閣的排序,仍舊由徐黨成員次輔李春芳接任。隻是李春芳的資曆較淺,個人的威望並不高,亦是沒有建立紮實的班底,根本沒有實力跟林晧然相抗衡。


    反觀林晧然將會夥同郭樸和陳以勤實際掌握內閣,又有朱衡、馬森和汪柏等幹將,再憑著林晧然的那份計深似海的智謀,整個朝堂已經由他一個人說了算。


    屆時,李春芳將是一個有名無實的首輔,而林晧然的權柄更勝以往,自然而然地成為文官集團新領袖。


    令人萬萬沒有想到,在即將結束的隆慶元年,竟然迎來了一個如此的驚天大瓜。


    “海瑞這是介入黨爭啊!此舉是不是政治報複呢?”


    “嗬嗬……我倒不以為海瑞是在幫林閣老,你當真以為徐階有多幹淨不成?”


    “十年次輔六年首輔,這錢倒是沒少撈,但卻啥實事都沒有幹,政績比嚴嵩都不如呢!”


    ……


    隨著事情的發酵,雖然有聲音質疑海瑞這是參與了林晧然和徐階的爭鬥中,但更多人還是選擇相信海瑞的操守,亦是表現出對徐階的那一份濃濃的不屑。


    且不說徐階當年如何巴結於嚴嵩,簡直跟嚴嵩是蛇鼠一窩,而出任近六年的首輔,卻是沒有做出什麽顯赫的政績。


    最近大明跟俺答的和談倒是一次值得讚揚的功績,但還是要得益於林晧然主持的山西大捷打掉了俺答的囂張氣焰,這才有雙方坐下來平等談判的基礎。


    當然,很多官員敢於站出來評判徐階,最關鍵的因素還是徐階即將倒台,是一種比較常見的官場現象。


    早在嚴嵩當政之時,這種現象便已經出現。當嚴嵩得到嘉靖獨寵之時,底下的官員都是紛紛稱頌嚴嵩為賢相,哪怕放個屁都是香的。


    隻是嚴嵩倒台之後,林潤等人已然是忘記了昔日的恭維之詞,卻是尋得時機便是狠狠地捅向那位老首輔。


    現如今,由於林晧然的出現而產生了曆史偏差,當年發生在嚴嵩身上的事情正在悄然地出現在徐階身上。


    賢相?


    一座連奸臣嚴嵩都不再願意去耗資修建的寢宮,徐階卻幹得漂漂亮亮的;一個連奸臣嚴嵩都知道要提高朝廷鹽稅收入的治國之策,徐階上台卻是即刻取消討好山西鹽商;一個連奸臣嚴嵩都知道要清倭寇和剿匪寇,徐階上台卻是一力主推休養生息。


    若真是休養生息亦就罷了,結果直接拋出了“加征三年”的提案來盤剝普通百姓解決財政問題,通過“禁鐵令”來謀利而抑製了民族的發展。


    正是如此,而今對徐階的聲討並不是曆史偏差,更像是華夏民族曆史的一次撥亂反正,一次對徐階更為公正的審判。


    但是世事往往不遂人意,總會朝著他們所不願意的方向發展。


    在他們等待著皇上對徐階的審判之時,甚至有官員準備上疏彈劾徐階,下午時分從宮裏傳來了一則令人萬萬想不到的消息:“皇上將海瑞的奏疏留中了!”


    任何事情都需要一個流程,而處理奏疏自然不例外。奏疏經由通政司到司禮監,再到皇上的手裏,這理論上都是絕密的。


    隻是皇上既可以不交給內閣票擬,亦不直接處理送到六科廊,甚至是永久性地丟在一旁,這便是“留中”。


    到了這個時候,京官和地方官員的優劣便是體現出來!


    若是京官,那麽可以即刻再上疏,亦或者寫一份草疏送到六科廊或內閣,甚至直接將自己要彈劾徐階的內容公布出來。


    隻是海瑞遠在鬆江府,哪怕隆慶將他的奏疏當了柴火燒了,他亦不會知道皇上將奏疏留中,而是老老實實地傻傻等待。


    “皇上這是有意護著徐閣老?”


    “這怎麽可能,不是都說皇上因高拱而記恨徐階嗎?”


    “此事恐怕沒有表麵這般簡直,皇上可能是打算用平衡之道了!”


    ……


    很多事情在揭露麵紗前,大家都是雲裏霧裏,在得知奏疏被留中之時,自然而然地解讀是隆慶帝對徐階的一種庇護。


    不得不說,徐階這個舉動很是高明,釋放了一個效果良好的煙幕彈,一下子為自己減輕了不少壓力。


    夜幕降臨,被白雪所覆蓋的京城亮起了盞盞燈火。


    由於外麵天寒地凍,特別雪地的道路泥濘而難行,致使家裏更顯溫馨,千家萬戶或早或晚地享用晚飯。


    槐樹胡同徐府,這裏門前屋後的燈光仍舊璀璨。


    徐階今晚宴請了禮部尚書張居正、工部尚書張守直和大理寺卿鄒應龍等核心成員,隻是酒桌的氣氛已經明顯沒有以往那般輕鬆,甚至還充斥著一種壓抑的氛圍。


    自從嘉靖駕崩,徐階可謂是失去了聖眷,而徐黨的權勢一步步遭到林晧然的削弱。現如今,他們被林黨壓得喘不過氣,現在更是麵臨著一場浩劫。


    海瑞上疏彈劾徐階,這是他們預料不到的事情,卻不想這個在鬼門關走一圈的海瑞竟然還如此的膽大妄為。


    隻是不管海瑞是出於相助於林晧然的企圖,還是僅僅為了百姓伸張正義,他們的黨魁已然是麵臨了一場未知的浩劫。


    徐階將酒桌的氣氛看在眼裏,待到暖閣用茶之時,這才直接開誠布公地道:“老夫亦不瞞諸位,此次皇上並非是要將奏疏‘留中’,而是皇上新近獨寵滿美人而荒於政務,卻是沒有來得及翻閱海瑞的那份奏疏!”


    哪怕是麵對著張居正等人,他亦不會將自己跟內宦有過來的事情抖出來,不僅是臉上掛不住,若是他跟內宦有往來、甚至是求助於內宦的事情被宣揚出去,那麽他簡直是自絕於文官集團。


    如果有得選擇的話,他其實更願意做一個錚錚鐵骨的文官集團領袖,但那小子實在是太不講武德了,卻是讓他每每總是瀕臨險境,致使他不得不求助於宦官的影響力。


    “若是如此的話,林若愚那邊明日定然會推動此事,當如何是好呢?”工部尚書張守直得知這個真相,卻是不由得擔憂地說道。


    鄒應龍等人亦是擔憂地望向徐階,若不是隆慶真心實意地護著徐階,那麽林晧然那邊隻要輕輕一推便會讓徐階陷於危局中。


    徐階端起茶盞輕呷了一口,這才認真地說道:“今日老夫找諸位過來,便是想要商討一個可行之策!”


    張守直等人聽到徐階是這個意圖,卻是不由得暗暗感到頭痛,這無疑是一個極為棘手的事情,根本沒有信心避過林晧然的這記大殺招。


    鄒應龍心裏微微一頭,扭頭望向旁邊的謝登之道:“謝大人,你當真沒有看清楚海瑞奏疏的內容嗎?”


    張居正等人聞言,當即紛紛扭頭好奇地望向謝登之。海瑞的奏疏經過通政使司,而謝登之作為通政司左通政使,卻是會經手海瑞的那份奏疏。


    “早前通政使司不斷泄露奏疏內容被大家所詬病,前任左通政使吳三樂便是因為此事而告老還鄉。我出任左通政使後,亦是立下不可隨意翻閱奏疏的規定,而今日右通政使李一元盯著我,我亦是不好強行翻閱,當真不清楚奏疏中的內容!”左通政使謝登之迎著眾人的目光,顯得苦澀地說道。


    張守直等人聽到這個解釋,卻是無奈地歎息一聲。


    通政使司早已經不複當年的風光,由於司禮監已經設下文書房,卻是連奏疏分類的工作都被奪了去,而今的通政使司不過是承擔轉呈官員奏疏的職能。


    隻是他們不知道海瑞奏疏中的具體內容,那麽便很難對症下藥,對於這個事情可謂是無從下手了。


    張守直看著大家不吭聲,當即便是提議:“此事咱們明日早朝還是設法再拖上一天!隻要拖過明天,那麽便是春節假期了!”


    “看來……似乎隻能如此了!”鄒應龍等人心裏亦是沒有太好的應對之策,卻是紛紛心虛地表態地道。


    徐階的眼睛閃過一抹失望,便是扭頭望向一直不吭聲的張居正道:“叔大,你怎麽看?”


    張守直等人紛紛扭頭望向風度翩翩的張居正,隨著張居正這兩年的步步高升,他們已然是比張居正矮上一頭了。


    “師相,現在情況不明,學生亦是覺得不宜急於行動,還是先拖為宜!”張居正認真地思忖片刻,顯得一本正經地迴應道。


    徐階看到自己的首席大弟子都是這般態度,特別張居正指出情況不明確實不是推辭之詞,便是輕輕地點頭道:“好,那麽咱們便設法再拖上一日吧!”


    眼看著春節在即,他心裏亦是不希望節外生枝。


    眾人就著如何拖延展開了討論,在事情慢慢敲定下來後,便是紛紛起身告辭離開。


    徐階似乎又迴歸到那個沒有絲毫架子的次輔,卻是將眾人親自送到了暖閣門口。


    吳時來原本想要跟隨著張居正等人一起離開,隻是走到暖閣門前的台階的時候,卻突然間止住了腳步。


    徐階早已經注意到吳時來今晚的異常反應,便讓徐琨送張居正等人,卻是對著吳時來溫和地詢問道:“惟修,你有事嗎?”


    “師相,弟子心中有一策或可為師相解困,卻不知當說不當說!”吳時來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認真地說道。


    徐階知道吳時來在廣西擔任衛卒的經曆令他成長不少,當即便是鄭重地迴應道:“你們師徒有何不能說的,但願其詳!”


    吳時來看著四下無人,當即便是將自己的計謀說了出來,末了便是補充道:“師相,弟子亦是不知此策是否可行,請師相定奪!”


    “維修,古人誠不我欺!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你這些年在廣西受苦了,不過你的成長令吾師甚慰!”徐階的眼睛早已經一片雪亮,當即對吳時來大加褒獎地道。


    “師相,您過獎了,若能相助於恩師乃學生之幸!”吳時來的心裏暗自一喜,卻是連忙謙虛地道。


    夜漸深,書房的燈火仍舊亮著,時不時擔心地望向飄著雪花的窗外。


    徐琨頂著風雪而歸,身上還沾著幾片雪花,來到書桌前顯得很是興奮地匯報道:“爹,事情都安排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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