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比往年更要頻繁,大片的雪花從灰暗的天空沸沸揚揚地飄落下來,街道、城樓、宅子和湖泊都籠罩在蒙蒙的大雪中。


    在西苑宮門前的廣場中,一支隊伍來到了宮門前停下,一個身穿一品緋紅官服的青年男子走出轎子,而後緩緩地走進了宮門。


    林晧然今天打破了原有的生活節奏,在兵部衙門已經是坐不住了,簡單地處理少量兵部重要事務後,便是趕到這裏。


    雖然很多人都已經知道嘉靖病重,但嘉靖具體病到什麽樣的程度,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誰的心裏都沒有數。


    隻是他卻比任何人都清道,大明已經沒有嘉靖四十六年了,這位皇帝再也不能壓榨百姓的血汗替他修建宮殿了。


    林晧然穿著厚實的官靴,踩著還沒來得及掃掉的積雪上,當即發出吱嘎的聲響,隻是他目光深邃地望著前方,正沿著宮道走向無逸殿。


    朝堂的爭鬥無時無刻不存在!特別來到這個關鍵的時刻,一個不慎便可能摔入萬丈深淵,所以要更加的小心警惕。


    當然,任何事情都是風險和機遇並存,這一次未嚐不是一個大機遇,卻是需要他把握時機地伸出手緊緊地抓住。


    無逸殿最近顯得清閑不少,由於皇上病危的消息傳到外界,六部衙門官員若沒有什麽大事,卻是不敢往這邊跑了。


    當然,現在已經臨近年底,除了戶部仍然在為銀子的事情焦頭爛額外,其他的衙門要緊急處理的事情並不多。


    林晧然雖然穿得很厚實,但走到這一座如同冰窟般的無逸殿,整個人亦是感到颯颯的冷意,這裏比兵部衙門舒適且溫暖的簽押房相差太遠了。


    亦不怪高拱最近老喜歡往家裏跑,如果不是眼看嘉靖快要不行了,他肯定不願意來這裏遭罪,更別說是在這裏辦公了。


    “豎子,老夫必誅之!”


    他剛走到值房門口,便聽到隔壁傳來了一聲充滿憤怒的怒吼,卻是聽出這大嗓門出自於高拱,卻是苦笑地走進自己值房。


    雖然高拱總是盛氣淩人,但相處時間久了,反倒覺得這種人更好打交道。這種人有什麽都表現在臉上,不像徐階明明跟嚴嵩狼狽為奸,最後卻是朝“自己人”捅刀子。


    林晧然在案前坐下,不僅屁股感到椅板湧上來的冷意,一股冷風門口毫無阻擋地吹進來,冷得他亦是倒吸一口冷氣,大腿都不由得微微地抖動起來。


    “老師,您的茶!”陳經邦端起熱茶匆匆地走進來,顯得畢恭畢敬地遞上茶道。


    大明的官場人員亦是時常發生變動,由於國子監祭酒汪鏜及翰林侍讀學士李鏞去職,詞臣這一條線亦是進行了一係列調整。


    國子監司業張居正出任翰林侍讀學士,翰林院侍講林燫出任國子監祭酒,翰林編修萬浩為國子監司業,翰林編修張四維升任翰林侍講等。


    由於張四維不再擔任司值郎,固定這裏亦是需要找一個翰林官員進行填補,而林晧然推薦翰林修撰陳經邦出任司值郎。


    林晧然看到熱茶來得正是時候,便是端起茶盞並淡淡地詢問道:“公望(陳經邦的字),你可知高閣老為何生這般生氣呢?”


    “老師,您請看,這是我早前偷偷抄錄下來的!”陳經邦似乎早有準備一般,當即將一張紙恭敬地遞上去道。


    他的前程已經是跟林晧然牢牢地綁定了,亦是清楚自己出任司值郎的使命並不是曆練,更多還是充當老師的耳目。


    在徐階讓他將奏疏送給李春芳之時,他憑著過人的記憶天賦,僅是瞧了一眼奏疏的內容,便將奏疏的內容默寫出來了。


    林晧然滿意地點了點頭,當即放下茶盞進行查看,卻見上麵寫道:“微臣吏科給事中胡應嘉謹奏:……拱輔政初,即以直廬為隘,移家西安門外,夤夜潛歸。陛下近稍違和,拱即私運直廬器物於外,臣不知拱何心。然臣有聞,拱無子,晝日歸家與妻妾同房,卻不知虛實!”


    皇城的三個方向的宮門分別命名:西安門、東安門和北安門。由於紫禁城的西邊是西苑,所以西安門的位置偏北,實則正是西苑的西門。


    高拱在入閣沒多久,便將家搬到這西安門外,這裏無疑大大方便於往返家裏,甚至不用乘坐轎子便能直接走迴家中。


    因為內閣值廬天寒地凍,加上高拱時常輪值於西苑,所以白天往家裏跑得勤快一些,這個做法自然無可非議。


    隻是再尋常的舉動,一旦落到言官的眼裏,亦是能夠被從中挑出一大堆毛病來。


    高拱現在五十二歲,隻是膝下一子和三女皆早夭,特別是第三女在三年前以十四、五歲的芳齡病逝,卻是令到高府的人丁凋零。


    胡應嘉可不管什麽叫傷口上灑鹽,你將家裏搬到西安門外,白天又時常跑迴家裏,這不可迴家忙著“造人”嗎?


    正是如此,胡應嘉此次將矛頭指向了當朝閣臣高拱,彈劾高拱的這些舉動是“失職”和“不忠”。


    林晧然得知事情的原委後,臉上亦是苦笑不得,無怪乎高拱剛剛會如此生氣。胡應嘉這一次是為了上位,為了討好徐階,還真的將高拱往死裏得罪了。


    卻是不是不承認,亦難怪嘉靖當初會杜絕言路,要是任由這些言官自由發揮,朝廷百官恐怕沒有誰身上是幹淨的了,更沒有誰敢為民做實事。


    不過這一道彈劾高拱的奏疏來得有些晚了,現在嘉靖已經病得幾天都吃不下東西,又怎麽可能會處理高拱這件事情呢?


    哪怕徐階再如何記恨於高拱,亦是不敢在這個時候冒險。畢竟嘉靖不可能僅僅聽信徐階的一麵之詞,事情一旦觸了嘉靖的黴頭,徐階亦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最為重要的是,這種彈劾缺乏實據。如果嘉靖能夠挺過這個冬天還好,但如果大明要改朝換代,那麽高拱在新朝自然即刻“平冤昭雪”。


    一念至此,林晧然將這張紙遞迴陳經邦處理,便是端起已經由熱變溫的茶盞,卻是發現迴頭還得多穿幾件衣服才行。


    “老師,胡應嘉還有一份彈劾你的奏疏!”陳經邦接過紙張塞迴袖中,然後小心翼翼地匯報道。


    林晧然停下喝茶的動作,顯得意外地抬起頭道:“他還敢彈劾我,彈劾我什麽了?”


    “彈劾老師早前為大同軍募集兵餉之法,卻是有養兵自重之嫌!”陳經邦迎著林晧然詢問的目光,顯得苦澀地說道。


    整個官場都稱頌老師有點石為金之能,特別是別具一格的“藏詞拍賣”,更是被世人所津津樂道,可謂是憑一己之力為大明募集了五萬兩餉銀。


    隻是偏偏地,這個吏科都給事中卻還是要吹毛求疵,更是給老師扣上了一頂“意圖不謀”的帽子。


    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水,顯得氣定神閑地說道:“這事鬧不起來,恐怕徐閣老亦不敢以這個事情讓我下野!”


    這自然不是盲目的自信,既然想要通過那個方法解決大同兵餉的問題,他自然早已經考慮到方方麵麵的問題。


    他的動機是迫於無奈,因為徐階執意將銀兩劃撥搶建姑餘殿所致,而采用的方式並不存在賄賂等問題,根本沒有任何的不當之處。


    這個事情若真是鬧起來,下麵的人更多指責徐階的,而嘉靖斷然不會懲治他這個能夠補鍋的閣臣,所以胡應嘉此舉根本不會產生作用。


    “老師,他還……”陳經邦眼神複雜地望著林晧然,顯得猶豫地說道。


    林晧然的心裏微微一動,便是好奇地詢問道:“他還彈劾我什麽了?”


    在當下的大明朝做官,特別首輔徐階一直鼓動廣開言路,這些科道言官比以往要活躍得多。他們憑著有風聞奏事的權利,可不管什麽真憑實據,逮著機會便往死裏噴。


    像嘉靖二十年的狀元公沈坤,在倭寇最猖獗的時期,在為母親守孝期間,自己出錢練鄉兵抗倭,取得了頗為顯著的成績。經過南京兵部左侍郎李遂的推薦,朝廷將沈坤升為國子監祭酒。


    隻是時任南京監察禦史的林潤卻是給沈坤羅列了十大罪:濫殺無辜、濫用私刑、殺良冒功、假冒公文、公物私用、搶占民宅、掘人墳墓、販賣私鹽等。


    這一位有著抗倭之功,即將上任國子監祭酒的狀元公,卻成了這幫科道言官嘴裏的十惡不赦之人,最終慘死於獄中。


    林晧然早已經看清楚當下的科道言官是一幫怎麽樣的人,心裏並沒有感到害怕,更多還是一些好奇他們又給自己網羅了什麽罪名。


    “弟子不敢說!”陳經邦咽了咽吐沫,顯得拘束地說道。


    雖然他的年齡比林晧然還是大上一些,但在這個天地君親師的時代,特別林晧然還是文淵閣大學士,故而一直將林晧然當成“長輩”般看待。


    林晧然又喝了一口茶水,卻是身正不怕影子歪,顯得渾然不當一迴事地說道:“不過是一些子虛烏有的誹謗,有什麽不敢說的,我受得了!”


    “他說二師母現今在家中侍產,而您仍舊天天不肯輪值西苑,此為不忠也!每日急於返家,實則……”陳經邦說了一段,而後又是突然咽口水停住了。


    林晧然對這不忠的彈劾自然是不屑,便是淡淡地說道:“他是說我金屋藏嬌了,還是我跟高拱一樣急於迴去造人呢?”


    之所以每日迴家,這是因為他作為兵部尚書,留守於宮裏並不合適。隻是偏偏地,不管什麽樣的正常舉動,落到這些科道言官眼裏都即刻變成了“不忠不孝”的行徑。


    “不是,說你在家裏偷偷養**!說聖上今龍體有恙,而你卻夜夜在家中尋歡,此有所為臣之道!”陳經邦小聲地揭示道。


    林晧然重重地將茶盞放下,一些茶水散在桌麵上,隻是心裏頭湧起一股莫名的怒火,霍然地抬起頭求證道:“他真的這麽彈劾於我?”


    雖然養**在這個時代並不是什麽罪過,甚至一些官員都有這種喜好,但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特別是有著後世正確價值觀的三好青年,卻是萬萬接受不了這種汙蔑。


    他終於明白高拱為何剛剛那麽大的反應了,高拱的心病無疑正是五十多的人仍然無兒無子,結果卻被人如此的汙蔑。


    “老師,學子不敢杜撰,此事千真萬確,那份奏疏在李閣老的值房案上!”陳經邦看到曆來穩如山的老師如此憤怒,亦是小心地解釋道。


    林晧然拿出一條白色的手帕擦掉手上的茶水,卻是陰沉著臉地道:“徐閣老當真養了一條好狗,現在真是誰都敢攀咬了啊!”


    “老師,恕弟子直言,胡應嘉跟徐閣老極為親密,徐閣老恐會包庇於他!”陳經邦猶豫了一下,顯得一本正經地提醒道。


    林晧然自然知道這一點,卻是淡淡地說道:“現在科道言官已經抱團,為師確實不好單獨對他動手,而且我現在還不能分散精力在這種小人身上!”頓了頓,顯得一本正經地叮囑道:“你且幫我記下此事,在適當的時候提醒為師!”


    “辱吾師即辱吾,弟子斷然不敢忘!”陳經邦當即拱手道。


    林晧然其實不將胡應嘉放在眼裏,隻是現在最緊要的事情還是萬壽宮那邊,雖然現在很是生氣,但亦是不打算分散精力。


    中午時分,徐階從萬壽宮歸來。


    早前六部尚書如同瞎子,所以一直是依重於閣臣。隻是隨著嘉靖病倒,他們這些閣臣亦是如同瞎子般,根本不清楚萬壽宮那邊的狀況。


    大家都知道當今皇上並沒有立太子,甚至秉承著“二龍不相見”的原則根本都不見裕王,卻不知道嘉靖現在連皇後都沒有冊封。


    雖然玩燒了原永壽宮的年輕壽妃頗為得寵,但這西苑終究還是屬於“宮外”,壽妃亦是不過前來這裏照顧嘉靖,反而是黃錦幾人和徐階時刻陪伴皇上身邊。


    隨著徐階歸來,四位閣臣亦是來到了閣臣會議廳。


    身穿蟒袍的徐階坐在首座上,整張臉顯得愁眉不展,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才道:“聖體欠安,當下咱們閣臣要以穩定為重,諸位要處理好六部之事,此時切不可生亂!”


    “是!”李春芳等人亦是認真地迴應道。


    高拱顯得最是心急,當即便是進行詢問道:“元輔大人,不知皇上的身體現在如何了呢?”


    “現在還不好說,亦是按著太醫的藥開的方子在吃藥,隻希望皇上能夠像去年那般度過這一關了!”徐階緩緩地搖了搖頭,而後眼睛噙著淚花地朝天拱手道。


    這……


    雖然大家都有各自的消息來源,都知道嘉靖的身體堪憂,很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甚至大限就在這幾天了,但這一些終究是一則傳聞。


    隻是現如今,徐階給出的“官方消息”是“龍體堪憂”。他們這幫閣臣隻能繼續老實地呆著,等候萬壽宮那邊更加確切的結果,而不是現在便商討嘉靖大限的事宜。


    林晧然卻是認真地打量著徐階,發現徐階的臉上可謂是一點破綻都沒有,這位首輔還真是心機深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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