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等人心裏暗暗一歎,不由得紛紛同情地扭頭望向了楊博。


    楊博並沒有理清當前的形勢,早前他跟徐階聯手自是可以要求林晧然提供證據,但現在到了嘉靖的麵前,那麽先決條件無疑變成了聖心。


    如果楊博一直替自己進行辯護,那麽這樣做無可非議,畢竟誰都不願意蒙受不白之冤。


    隻是常祝坐實了私通白蓮的罪行,梁大發等人身上有白私通白蓮和走私的嫌疑,而今更是詫異地離著宣府而去。


    偏偏地,楊博竟然還試圖維護梁大發等人。且不說此舉合不合適,這已經是跟梁大發等人繼續糾纏,這讓嘉靖如何看待於他呢?


    嘉靖從來都不是一個明君,更不是一個多麽喜歡講究證據的帝王,甚至為人還極度自私,眼裏更多是切身的利益。


    不論是私通白蓮的事情,還是向蒙古走私的惡行,這兩個事情都是紮到了他的心裏。隻是偏偏地,楊博不幫著分憂亦就罷了,竟然還試圖粉碎太平和維護梁大發等人。


    正是如此,楊博雖然是指出林晧然手裏沒有證據的軟肋,但這個舉動亦是失去了聖心,可謂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林晧然看到嘉靖站出來之時,心裏亦是暗暗地吐了一口濁氣,總算沒有辜負自己的傾情表演。跟楊博並不同,他一直知曉這裏誰才是這裏的真正主角。


    在楊博試圖將水攪渾之時,他未嚐不是在瘋狂地抹黑梁大發等人,更是故意將楊博帶到有沒有證據的爭執上。


    其實這個事情捅到嘉靖這裏,這個案子有沒有證據就已經變得不重要了,因為走私案本身就能夠給嘉靖帶來一種危機感。


    一個感到危機的皇帝不可能再講道理和證據,第一個想法定然是消滅這個潛在的威脅。


    “臣惶恐,臣不敢包庇!”


    楊博的寒毛炸立,當即跪在地上表忠心地道。


    在這一刻,他終究意識到證據論在這裏並沒有用處,主導這一切的是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一切都以皇上的意誌為基準。


    隻是偏偏地,他不僅沒有在皇上麵前洗清跟常祝那幫人的關係,反而跟那幫人的關係拉得更近。現在別說要庇護梁大發那幫人,恐怕保住自身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唉……


    徐階原本有心想拉楊博一把,隻是這潭水不僅沒能如期般攪渾,而且楊博庇護梁大發的行為觸怒了皇上,讓他不由得暗自一歎。


    本以為楊博是一個聰明人,卻是偏偏什麽都不想犧牲,反而讓自己跟著梁大發那幫人一起陷進了泥潭中了。


    自作孽啊!


    郭樸顯得幸災樂禍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楊博,亦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林晧然手裏固然沒有實質證據,但人家可是當朝的閣老,說得話本身就帶著一定份量。偏偏地,這貨竟然如此質疑堂堂的閣老,更是不知收斂地袒護幾個商賈,分明就是一個取死之道。


    嘉靖的目光從楊博身上離開,顯得餘怒未消地朗聲道:“沒有證據,那就查找證據!半個月查不到,那就花半年時間,朕就不信……幾個賤商能夠有通天的本領,咳咳……”


    說到激動處,嘉靖的氣息變得絮亂,當即劇烈地彎腰咳嗽了起來。


    黃錦見狀,急忙上前摻扶著嘉靖坐迴床上,同時伸手在背部幫他順著氣道:“主子,您當心,千萬可別氣著了呀!”


    咳咳……


    嘉靖的身體早已經大不如前,特別已經持續患病一年多的時間,經過剛剛巨大的情緒波動後,整個人亦是咳嗽不止。


    看到這個突然的變故,眾人亦是不由得微微一愣。隻是在場都是朝堂重臣,對嘉靖的病情早已經了然於胸,心裏亦是不由得暗暗一歎。


    林晧然眼神複雜地望著咳嗽不止的嘉靖,知道這位帝王離油盡燈枯已經是越來越近了。


    “臣等請皇上保重龍體,切不可動怒!”


    徐階遞向郭樸和林晧然一個眼神,當即一起跪在地上表忠心地道。


    朱孝希看到四位重臣都跪到地上,顯得無奈地歎了一聲,亦是跟著跪在地上進行附和。


    嘉靖咳出了一口血痰,然後潄了一口溫水,這才慢慢地緩過勁來,隻是眼睛顯得微微發紅,整個人猶如一頭獅子般。


    徐階等人意識到嘉靖朝著他們望過去,亦是低著頭不敢跟嘉靖的眼睛對視,亦是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等待著訓話。


    嘉靖抹掉嘴角的水漬,目光最終落到徐階的身上道:“徐閣老,朕已經將政務悉數交於你,你勿要再讓朕失望了!”


    “老臣今後定會謹慎辦差,定然不敢辜負皇上期許!”徐階看到板子落到自己的屁股上,亦是硬著頭皮地表忠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這位首輔已經是要承擔一定的責任了。特別是在釋放常祝一事上,卻是不管林晧然的強烈反對,而是選擇將常祝等人釋放。


    若是沒有常祝私通白蓮聖母的事情,那麽這樣做自然不會遭到什麽非議,但偏偏常祝如同是壞了一鍋湯的老鼠屎。


    而今落在嘉靖的眼裏,自然是因為他這位首輔和楊博一起阻撓了林晧然對走私案的調查,甚至是他一同包庇了常祝等人。


    黃錦將目光落到徐階身上,亦是暗暗地歎了一聲。


    在這段時間以來,皇上是越來越信任於徐階,甚至比當年的嚴嵩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卻是不曾想,徐階在這個時候卻是掉了鏈子。


    昨天還不顧林晧然的反對而同意刑部釋放常祝等人,如今常祝等人不僅私通白蓮,而且還涉及向蒙古走私。


    嘉靖便是將目光落到林晧然身上,腹部突然隱隱間作痛,卻是蹙著眉頭地道:“林愛卿!”


    “臣在!”林晧然聽到提及自己,亦是當即進行迴應地道。


    嘉靖伸手按著腹部,心裏已經有了決斷地吩咐道:“你全權負責調查白蓮教和走私的案子,直接節製於刑部,是該好好地砍一砍了!”


    在他的眼裏,事情並沒有那麽多的利益糾葛,亦沒有什麽值得他這位帝皇需要顧及的。既然晉商這個群體有勾結白蓮和走私的嫌疑,那麽他自然要好好地查一查,而林晧然則是他最好的一把刀。


    出於帝王權術,他一直有意平衡於朝堂,而林晧然不僅是旗幟鮮明的改革派,更是立場堅定的“倒徐”派。


    至於楊博,曆來是跟徐階穿同一條褲子。現在他想要清查晉商,清查晉商跟白蓮教和蒙古做了什麽勾當,林晧然無疑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臣遵旨!”林晧然要的便是這個結果,當即殺意騰騰地迴應道。


    他知道這份不是什麽好差事,甚至手裏很可能會染上很多人的鮮血。隻是想著九邊受苦受難的百姓,想到地錦堡被血屠的慘況,卻是知道此事是非做不可。


    正是晉商為著俺答源源不斷地提供物資和技術的支持,這才令到俺答不斷在草原壯大並順利稱霸蒙古,進而對大明的邊防形成更大的壓力。


    不論是為了九邊百姓過上安定的日子,還是為了整個華夏民族的將來,他都需要對晉商痛下殺手,斬掉晉商向俺答的輸血行為。


    “皇上,林閣老對晉商素來有偏見,對臣亦有私怨,還請另擇人選!”楊博猶豫了一下,卻是硬著頭皮地請求道。


    不管是出於對林晧然能力的考量,還是林晧然的立場,卻是知道要阻止林晧然主導這個事情,不然事情恐怕會後患無窮。


    “楊尚書,皇上聖明燭照,選人用人豈容你質疑!縱使有所徇私,那亦可待結果出來再論,而非再三阻撓!”郭樸突然出人意外地站出來指責道。


    這……


    楊博扭頭望向郭樸,眼睛閃過一抹震驚之色。


    林晧然亦是微微地感到意外地望向了郭樸,亦是沒有想到郭樸在這個時候會站出來幫自己一把。


    別看郭樸現在跟自己聯盟,但郭樸和楊博的關係亦是比較親近,甚至高拱一直試圖以“新北黨”來拉攏楊博。


    當然,楊博對郭樸和高拱一直並不感冒,對高拱所提出的“新北黨”一直不屑一顧,更是親近於徐階,從而穩固整個山西的利益。


    徐階看到郭樸站了出來,仿佛看到郭樸朝著楊博的頭部重重地砸下一塊大石頭般,不由得暗暗地搖了搖頭。


    嘉靖原本還有所顧忌,但聽著郭樸的話後,顯得麵沉似水地打量著楊博淡淡地道:“楊尚書,你就不用再操心朝堂之事了,迴家好好地反省吧!”


    這……


    黃錦聽到這番話,不由得同情地扭頭望向楊博。明明就是一尊泥菩薩,偏偏還不自知,這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其實倒不怪楊博一再地站出來阻止,而是他知道這裏的水有多髒,哪怕隻有兩成的機會,他亦是不得不選擇冒險。


    楊博原本還寄望於徐階能夠幫他一把,隻是扭頭望過去之時,徐階整個人宛如老僧入定般,隻是眼觀鼻、鼻觀心。


    看到徐階已經不打算淌這趟渾水,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此次是真的敗了,卻是隻好恭敬地迴應道:“臣遵旨!”


    朱孝希看到事態發展至此,心裏頭卻是暗自一喜。


    雖然他的政治天賦不高,但卻是知道這位吏部尚書已經是走到頭了。一個有汙點的吏部尚書還惹得皇上勒令閑住在家,哪怕林晧然不出手,那幫擅於政治投機的科道言官必定咬死楊博。


    嘉靖的眉頭緊緊地蹙了起來,連同黃錦都發現了異樣,而他便是輕輕地抬手淡淡地道:“你們都退下去吧!”


    “臣等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徐階等人顯得恭恭敬敬地施禮,而後站起來離開了這裏。


    外麵的天空仍然陰沉沉,秋風搖曳著不遠處的樹木,宮道兩旁平添幾分蕭索。


    徐階一行人走出了萬壽宮,沿著那條平鋪的宮道向著無逸殿的方向走過去,隻是眾人的心情是或喜或愁。


    楊博明顯像是失了魂般,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政治生命,臉上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傲狂,卻是一個人落在最後。


    林晧然跟著朱孝希告辭,而後迴到無逸殿,郭樸突然對林晧然進行邀請道:“若愚,到我值房坐一坐吧!”


    “甚好!”林晧然想著對方剛剛幫了自己一把,亦是毫不猶豫地點頭道。


    除了首輔的值房寬大一些,其他閣老的值房實則都差不了多少,而郭樸的值房亦是顯得極為普通,而桌麵上亦是多了幾分奏疏。


    徐階亦是不可能將兩京十三省的奏疏都攥在手裏,而今郭樸是排名第三的閣老,又不像林晧然兼任兵部尚書,故而亦是分得了一點票擬權。


    閣吏送來了茶水,兩人則是麵對麵地坐著。


    郭樸捏著茶蓋子輕潑著茶水,便是開門見山地詢問道:“若愚,現在楊博被勒令閑住,你覺得楊博此次能否繼續留下來呢?”


    “楊尚書跟晉商瓜葛太深,且晉商恐怕不止常祝一個白蓮信徒,他留下的機會不到兩成!”林晧然沒有將話直接說死,而後意有所指地道:“若是言官不依不饒,那麽這兩成亦是沒有了!”


    倒不是他麻木自大,而是楊博如今被閑住,那麽證明已經失了皇心。哪怕是徐階,亦是不可能死保,畢竟白蓮的事情是誰沾誰倒黴。


    徐階剛才為何不站出來庇護於楊博,正是這個事情涉及到白蓮,以他那種小心謹慎的性子,自然是小心能駛萬年船。


    隻要他跟郭樸在背後推波助瀾,那麽楊博可謂是在劫難逃了。其實楊博縱使逃出此劫,但隨著對晉商的深入調查,楊博亦是難逃一劫。


    郭樸喝了一口茶水,顯得一本正經地繼續詢問道:“若愚,若是楊博離任,那你以為誰有機會接任呢?”


    “此事恐怕要看徐閣老,而徐閣老想必會推舉刑部尚書黃光升或吏部左侍郎毛愷了!”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水,顯得無奈地迴應道。


    雖然他亦是想指染吏部尚書的寶座,但他現在是兼任兵部尚書的閣老,而今又主持清查晉商的大案,卻是完全沒有機會兼任吏部尚書。


    郭樸將茶盞輕輕地放下,認真地望著林晧然道:“你以為肅卿比之如何?”


    此言一出,一條狐狸尾巴亦是隨之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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