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這道門,麵前便是一條長廊,旁邊是一個水榭,在月色的點綴下顯得很是雅致,單此一點就比他的宅子要好。


    琴聲是從中央的閣樓傳來,越過前麵的一道矮牆,便能看到閣樓的門窗敞開,但卻無法看到撫琴人。


    林晧然在原地站了一會,聽著這顯得優美的琴聲。隻是漸漸地,他發現這琴聲摻著一抹憂傷,亦是讓到他心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曾幾何時,他亦是不喜歡中秋節,不喜歡這一種孤單的滋味。


    “花姐姐,你要不要雞翅呀?”


    突然間,隔壁的庭院響起一個脆脆的聲音。


    閣樓上的琴聲戛然而止,遲了那麽兩秒,上麵才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道:“虎妞,姐姐今天吃素食,你忘了呀?”


    “對哦!那你要不要……好吧!花姐姐,我準備都是犖的!”虎妞扯起那帶著奶氣的嗓子,大概是搜索了一輪食材,最終無奈地妥協道。


    林晧然邁步進了庭院,看到虎妞這個野丫頭正用炭火烤著東西吃,小兔、小豬、小狐三個小丫頭亦是圍著一起烤食材。


    阿麗坐在扶杆偎靠著梁柱,懷中抱著那把刀,手裏拿著一個烤好的雞翅正吃著。率先聽到了動靜,見到是林晧然進來,臉當即轉向他處。


    “哥,我們在燒烤呢!你想吃什麽,我可以給你烤哦!”虎妞看到林晧然眼睛當即一亮,便又是脆生生地詢問道。


    林晧然看著這個野丫頭竟然搞起了燒烤晚宴,不由得莞爾一笑,當即進行選擇道:“我想要吃魷魚!”


    “好!”虎妞脆聲地應下,正要去食材籃取魷魚過來烤,小兔卻是主動割愛道:“小姐,我的魷魚快烤好了,給你!”


    虎妞不客氣地接過了小兔遞過來的魷魚,很快將烤好的魷魚又遞給了林晧然。


    滋……


    林晧然咬了一小口,雖然沒有芥末,但卻烤得很香脆,很合他的胃口。聽著閣樓上的琴聲又起,猶豫了一下,便是邁著腳步朝著上麵走去。


    虎妞跟著小兔、小豬和小狐烤得正歡,卻是沒有留意林晧然離開,倒是一直不瞧林晧然的阿麗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個背影。


    天空是一輪潔白如同車輪般的圓月,那潔白的月色透過閣樓大窗如水銀般瀉在閣樓的地麵上,讓到閣樓如同白晝一般。


    花映容正端坐在一把古琴前,對著這輪懸掛於半空上的圓月,玉指在琴弦上輕輕地撥動著,整個人顯得很是優雅而富有知性美。


    她盤著一個普通的婦人發型,烏黑秀麗的頭發並無過多的裝點,隻是插上了一支精致的木釵,釵花是幾朵桃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則是花瓣盛開。


    雖然是一枝相對普通的木釵,但插在她頭上,給人一種身價倍增的感覺。經過修飾的柳眉,那雙如秋水般的明眸,鼻梁高挺,皓齒朱唇,這無疑是一張無可挑剔的臉孔。


    脖頸處雪白的肌膚如少女般細膩,身穿著一件繡著牡丹圖案的淡藍色外襯,一條印著燕子圖案的深藍色霞帔繞過脖頸而垂下,顯得端莊而優雅。


    古琴,美人,一輪明月,這無疑構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林晧然吃著烤魷魚上樓來,當看著閣樓上的這一幕,霎時間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這個女人擁有著濃鬱的熟婦氣息,又彰顯著冰雪般高雅,令人極容易淪陷。


    縱使是林晧然這般經曆過花叢的男人亦不免被奪了驚魂,發現以往泡到的所謂女神不過都是些胭脂水粉,唯在麵前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美人。


    一首曲罷,餘音繞梁,從失神狀態歸來,林晧然忍不住為之鼓掌。


    在最初的時候,花映容聽到身後的動靜,以為是虎妞上來聽曲了,但直到鼓掌聲響起之時,方是訝然迴首,才知道是另有其人。


    對於林晧然突然到訪,雖然是有些意外,但似乎亦是情理之中。這個男人若是招唿完客人,自然會來找他唯一的妹妹。


    卻是不得不承認,不管這個男人多麽的狡詐,但在對待自己親妹妹一事上,確實關愛有加,甚至已經達到了縱容的地步。


    在這一點上,跟著她的花家截然不同。他們花家人為了一點私利,根本不會理會什麽親情,手足相殘的事情亦是屢見不鮮。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迴聞,好曲!果真是好曲!”林晧然手裏還拿著竹簽子,文鄒鄒地鼓著掌讚歎道。


    花映容從位置上站地起來,自然知道自己的水準遠沒他說的這般誇張,卻是有心擠兌他道:“奴家聽說廉州那邊出事了?”


    “嗯,廉州衛指揮使趙勇被徐巡按給緝拿入獄了!”林晧然咬了一塊魷魚,顯得平淡地說道。


    花映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然後才緩緩地詢問道:“所以你要跟徐巡按相鬥了?”


    “烏鴉嘴,沒準隻是個誤會!”林晧然咀嚼著嘴裏的魷魚,喬怒地瞪了一眼道。


    花映容仿佛洞悉一切,卻是輕哼一聲道:“得了吧!你讓趙勇擔任廉州衛指揮使打什麽主意,這還用說嗎?如果這事僅是湊巧,那就真的太巧了,巧到令奴家都想笑!”


    “你知道些什麽?”林晧然覺得她話中有話,當即定神地詢問道。


    花映容卻是緩緩地搖頭,顯得輕描淡寫地說道:“奴家什麽都不知!隻是誰都不會傻傻地坐以待斃,你以為誰都看不穿你那點小心思嗎?”


    林晧然深深地打量這個女人一眼,發現這確實是一個極聰慧的女人,看待問題的深度甚至超過了沈六爺,隻是他卻不想深淡這個問題,臉不紅氣不喘地自誇道:“本官能有什麽小心思,本官一直心係著雷州二十萬百姓,是一位憂國憂民的好官!”


    花映容輕睥了他一眼,如何不知他不想繼續談下去,便是提出要求道:“懶得跟你白費口舌,給我寫一首曲子如何?”


    “本才子隻會作詩,才不會無聊寫什麽曲子!”林晧然將最後的魷魚送到嘴裏,然後斷然地拒絕道。


    花映容睥了他一眼,卻是戳穿他的謊言道:“昔日在京城貢院會試期間,一首《牡丹亭》藝驚四座,被好事者譽為‘被科舉耽擱的讀書人’,卻不知說的是誰呢?”


    林晧然略感意外,卻沒想到這女人會知道這些。原本還想要拒絕,但想著亦是無聊,他便是折中地說道:“倒是有一首詞,你要不要?”


    綠衣丫環被教導得很好,花映容僅是一個眼神遞過去,當即就領命去張羅了。


    沒多會,便搬來桌子,擺上了紙筆墨。


    林晧然看著綠衣丫環領人熟絡地張羅著一切,略微感到一陣意外。暗暗打量了花映容一眼。這紙筆墨明顯不是剛從庫房取出,證明這個女人平時沒少用到這些東西。


    花映容並沒有注意到林晧然的臉色有異,而是心生起幾分好奇,亦是落落大方地站到了書桌之側,毅然是一位高貴的女人相伴著丈夫一般。


    對於林晧然的才情,她自然是知道的。從最初《木蘭詞》的驚豔,到後來《竹石》的大放異彩,而後被冠以“竹君子”的稱號。


    可以這麽說,哪怕這個男人沒入仕,憑著他這些詩詞的名氣,亦是足夠他頂著才子的名頭混吃混喝很長一段時間,且還頗受追捧和尊敬。


    隻是這個男人有別於太多數的才子,不僅在詩詞上大放異彩,在科舉更是奪取令人望塵莫及的成績,成就了史無前例的連奪六元,被聖上封為“大明文魁”。


    而後在入仕後,便很少詩詞再傳了出,致使他頭上“竹君子”光環都黯淡了不少。


    不過在她看來,這才是這個男人的高明之處。在入仕前,才名無疑能夠增加籌碼,但入仕還熱衷於才名的話,這就會給人一種“不務正業”的印象,對林晧然這種年輕過分的官員更是要不得。


    現如今,能夠得到這位赫赫有名“竹君子”的新作,她自然亦是難掩好奇。


    林晧然用狼毫毛筆沾了墨,扭頭望了一眼花映容,屏氣凝神地撚袖持筆,將筆伸向了潔白的紙張,寫下了:“琵琶仙·中秋”。


    詞牌名《琵琶仙》來自於宋朝詞人薑夔,宋朝詞人薑夔在合肥有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分別之後,薑夔念念不忘終身。在攜酒於吳興南郭春遊時,因遇見一佳人頗似往昔合肥所愛,引發懷人相思之情,因而有感而寫下了《琵琶仙·雙槳來時》。


    咦?


    花映容顯然是知曉這個詞牌名的來曆,不由得詫異地望了林晧然一眼,但終究沒有多說什麽。


    林晧然顯得是聚精會神,毅然一個才子模樣,便是在宣紙揮毫潑墨地寫下道:“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


    花映容的眼波微蕩,抬頭望向懸於半空中的圓月,然後又扭頭望了一眼林晧然,突然發現這個男人的側臉甚是好看。


    頓了一頓,林晧然接著寫道:“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盡成悲咽。隻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


    上闕即成,如同描繪了一張畫卷般,呈現著一種充滿悲涼的月夜。特別是將明月比作是冰輪,當即拉遠了跟明月的距離感。


    這……


    花映容盡管心知這男人才情了得,堪稱大明第一才子,但看著這首詞的上闕,心裏當即震驚萬分,更加真切地明白這人的才華。


    綠衣丫頭並不懂詞,隻是看著自家小姐突然間怔怔地望著林晧然,不由得暗暗地吐了吐舌頭。


    林晧然的臉上無悲無喜,仿佛已經沉迷其中,繼續揮毫潑墨地寫道:“花徑裏、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


    花映容的眼睛湧起了一絲追憶,想起昔日呆在花家的往往,確實是一個很美好的中秋節。


    筆鋒一轉,林晧然用蒼勁有力的字體寫下:“隻落得,填膺百感,總茫茫、不關離別。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


    下闕即成,描繪出了昔日的種種,追憶起往事的美好。然而話鋒一轉,卻是道出此時的百感茫茫,一個“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道出了孤獨的心境。


    這是一首悲情詞,用著傷感的筆調來描繪這個中秋時節。不管是“隻影而今”,還是“百感茫茫”,都抒發著一種落寞的情緒。


    一首詞即成,林晧然將筆擱下,正要得意地自賣自誇之時,卻不由得愣住了。


    花映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淚光閃爍,仿佛是被這詞句擊中了心房般,兩行淚水已然湧出來。


    她生於當世,從小聰慧而富有野心,甚至爺爺一度想讓她接手花家。但最終,她還是不能打破陳規,被迫遠嫁來了粵西。


    隻是她並沒有尋得她的幸福,本該廝守一生的男人卻無法包容於她,很快就陷入於冷戰之中,到了最後還是分道揚鑣。


    而如今,她已然沒有了安身之所,花家不允許她歸去,而她已是孤身一人。特別是在這個本該舉家團聚的日子裏,讓到她更覺得孤單。


    這首仿佛在寫她的詞,讓她在心裏築成的城池已然崩塌,積攢著的情緒突然間爆發。


    林晧然看著懸掛在花映容臉頰上的兩行熱淚,心裏頓時抽搐了一下。


    在他的印象之中,這個女人是堅強而聰慧的,有著極濃的女強人的氣質。隻是呈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個楚楚動人的花映容,惹人憐惜。


    林晧然生起起幾分愧疚,或許是有著她一樣的經曆,望著她認真地道歉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你說是故意的!”花映容的情緒想是找到了宣泄口般,當即就對林晧然進行指責,想要將責任推給了他。


    實質上,這確實不該是林晧然能寫出來的詞,這應該是像花映容這種“隻影之人”的詞作,而不是林晧然這種“美滿之人”的作品。


    現在林晧然在花映容麵前擺出這麽一首令人傷感的詞作,不是故意又是什麽呢?


    林晧然知道再多的言語都沒有用,突然間湧起了一個決定,捧住了那位令人心痛又心醉的臉,朝著那櫻紅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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