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少年陸慎

    一九八三年冬天,陸慎出生在城市中心貧民窟。

    三十層的樓,比紙盒更狹窄的電梯,蜂房一般密集的住宅,無時無刻不再提醒人們,即便這座城有無數繁華表象,但它有一刻脆弱心髒,永遠在你意料之外,隨時崩塌。

    陸慎也曾經慶幸,至少他那位隻會躺在床上、躺椅上、沙方上頤指氣使的白頭發老爸讀過書,沒給他起名叫陸有財或者陸開源。

    陸慎家住三樓東南角一間十四坪小隔間裏,要和其餘三家人共用一間廁所,所以走道內總是罵罵咧咧,但他還小,可以選擇去樓下沙堆撒尿,不必排長隊等到膀胱爆裂。

    那時候又沒錢上幼兒園,他就隻能在一樓和同樓的孩子們玩,玩著玩著就要打架,但他總是輸。

    老爸陸喬鑫就在一層屋簷下乘涼,拿一把破蒲扇,穿一件白背心,頂著白花花的頭發慢慢在躺椅上搖,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樟腦丸與死亡在側的氣味。

    他不會幫他,從來都不,他隻會向陌生人一樣看著他,不和他多說一句話,更吝嗇任何有溫度的眼神。

    隻有母親下班迴來時陸慎才能感受到家庭溫暖,雖然通常來說母親也已經被十小時的連軸勞動折磨得直不起腰,但最起碼會有人摸摸他的腦袋說:“你乖,晚飯給你做糖醋肉。”

    肉少得可憐,都是邊角料,淋巴肉都吃過不少。

    而青菜是“晚晚場”,爛菜葉丟在攤位前後,他也與母親一起去撿。

    每日吃飯時還需忍受陸喬鑫吹眉瞪眼,一不高興就摔筷子,露出一口黃牙,伸出皮肉鬆弛的手指著年輕的妻子楊惠心大罵,“錢給少了?我虧待你?你給我吃爛菜葉吃豬下水是想毒死我早點分家產?想得美!等我死了,一分錢都不分給你!”轉過臉來看六歲多的小兒子,“還有你這個小雜種,老子知道你就等著我死呢!看什麽看!再看老子打死你!”眼看就要抽出他的龍頭拐杖來收拾他,但陸慎不怕,一點也不,他知道陸喬鑫的身體狀況,他最多把拐杖抬高,接下來搖搖晃晃站不穩,又得坐迴原位。

    但母親不願意他們起衝突,她最擅長忍。

    這時候已經將他抱到窗戶底下,小床旁邊,而陸喬鑫靠在椅子上摸著肚子喘著氣,用他那八個音節的潮汕話將他們母子再次罵個狗血淋頭。

    楊惠心慣於忍耐,她仍能在肮髒的罵聲中低頭收拾碗筷、再拖地、洗衣服,最後安排兒子上床睡

    覺。

    到時候要上學,而他的戶籍還未解決,楊惠心找陸喬鑫商量,同樣又被罵了迴來。

    陸喬鑫罵人的時候看起來可真不像是接近六十的老頭,他精神矍鑠、老當益壯,仿佛還能再活六十年。

    然而陸慎還是上學了,這都得益於陸喬鑫終於大發慈悲出門一趟,去找他那位神秘的朋友幫忙。

    迴來少不了打他一頓,或許是因為在外受辱,陸喬鑫對他的恨意更增,龍頭拐杖揮得虎虎生風,在他背後下橫來豎往無數道淤青。

    那時候陸慎還不到七歲,他無法反抗,隻能忍住不哭,用一雙過於成熟的憤恨的眼睛盯牢陸喬鑫。

    陸喬鑫打完了、打累了,坐下來歇口氣,一麵喝茶一麵對上陸慎憤恨的眼神,嗬嗬地笑,“怎麽?恨上我了?”

    陸慎咬緊牙關,擦掉快要溢出來的眼淚,仍在嘴硬,“你是我爸,我不會恨你。”

    “你樂意叫我老爸,老子不樂意你當我兒子。你懂嗎?”

    “可是你一坐牢大兒子就不要你了,你大老婆也不要你了,隻有我媽肯照顧你。”話音剛落,陸喬鑫操起拐杖一陣猛打,口中反複念叨著,“誰跟你說的?誰跟你說的?我他媽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這個掃把星,一出生就沒好事,打死你,打死你才幹淨,一了百了!”

    實心木棍落在年幼的陸慎身上似雨點密集,而他長得瘦弱,又比同齡人矮小,根本受不了,很快暈了過去。

    還好有鄰居報警,社會福利署上門,工作人員揭開他的舊衣裳,目睹血肉模糊傷口,有年長女性忍不住掩麵哭泣。

    於是他被送進福利院,一年後經過法院批準又被楊惠心接迴來,但這一迴陸喬鑫顯得更加蒼老,一眼看過去,是隨時都要咽氣的狀態。

    楊惠心依然每天打三份工,天未亮就起床,深夜才迴家。

    陸慎得到一隻新書包,楊惠心替他整理製服時像往常一樣叮囑,“你乖乖的,不要和爸爸起衝突。”

    “我盡量。”他瘦得很,在教室坐第一排,又受一幫“古惑仔”排擠,學生生活也很不如意,但他大部分時間投入學習,至少有幾位老師給他肯定。

    楊惠心摸摸他的腦袋,挎上一隻洗得發白的碎花布小包,匆匆出門。

    陸慎就此與陸喬鑫之間相安無事,直到他十二歲那一年冬天,十二是一道坎,他的生日更是不祥。

    一九九五

    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當年的最後一天,楊惠心在茶餐廳洗完三百隻碗之後下工,累得腰都直不起來,隻能弓著背在繁華熱鬧的街道蹣跚而行,身邊人有的約會,有的買花,有的要去維多利亞廣場看新年煙花,而她要去等晚班車,著急迴去陪兒子過生日。

    好不容易到地點下車,仍有一段荒無人煙的路程等在前方。

    那一夜燈光溫暖,似上帝的柔情,照亮旅人迴家的路。

    道路右側有樓宇再做外牆返修,今天施工工人全體休假,個個去迎接新一年。

    四周圍空曠無人,就在某一個無法預料的時刻,一塊水泥板越過簡易木架砸在楊惠心頭上,她倒地時手裏還提著預備帶給陸慎的小蛋糕——五塊五,最低價,隻有巴掌大。

    如今也碎了,碎在水泥板下沿,似豆腐腦也似楊惠心的頭顱。

    陸慎有一隻會場生日歌的音樂卡片,是隔壁桌偷偷喜歡他的女同學趁下課塞在他書包裏。

    這一刻他在窗台下等待晚歸的楊惠心,越是等,越是心煩意亂。他將音樂卡片打開,又合上,反複聽第一段音樂。

    陸喬鑫更是煩,拐杖敲地麵敲得砰砰響,一開口又是咒罵,“煩不煩?是不是想死?再敢打開我現在就給扔出去!”

    然而他絲毫嚇不到陸慎,十二歲的男孩子雖然體型瘦弱但也已經半成人,對付一位要靠拐杖走路的老年人並不難。

    他抬頭看著陸喬鑫,再度打開卡片。

    刺耳又滑稽的音樂響起來,陸喬鑫隻能繼續摔東西砸拐杖。

    一個欺軟怕硬的懦夫。

    陸慎從根本上看不起陸喬鑫,他甚至並不想承認他是他的父親。

    再等等吧,媽媽就要迴來了。

    他等到睡眼朦朧也沒等來楊惠心出現。

    第二天有警員上門告知他,他的母親楊惠心因意外事件死在街邊。

    他木木的,依舊盯著窗口,仍然堅信母親會在下一秒出現在他視野當中。

    接下來談賠償,陸喬鑫四處鬧事,終於拿到施工方支付的三十萬賠償金,錢到賬戶的第二天立刻消失,陸慎徹底成為孤兒,再度被送迴他所熟悉的福利院。

    在這裏,他遇到了立誌要做大姐頭的小如,講起話來粗聲粗氣,卻稱讚他讀書好,人又聰明,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時時刻刻跟在他身後。

    仿佛是十五歲那一年,福利院內

    拉幫結派,男同學個個兇神惡煞,都學黑社會電影動不動砍死對方。

    這類情況他總得加入一幫,於是權衡利弊與刀疤仔走得更近,誰料到他們要發神經照電影劇情設祭壇拜把子,每個人脫上衣,跪在從街尾雜貨店偷來的關二爺神像麵前,一人手中一炷香,口中念念有詞,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還要發誓永不背叛,不然要三刀六眼,死無葬身之地。

    他一麵“隨大流”,一麵想,都怪電影行業畸形,全在讚頌黑社會,不知把多少有誌青年帶入陷阱。

    但小如居然在一旁盯著他□□的上半身驚聲尖叫,“陸慎,你好斯文好有型!”

    他低頭看自己,上半身完完全全是麻將牌裏的“白板”,不知她欣賞水平在何處。

    至少他自此入會,有所依靠,還多一個江湖諢號——老七。

    聽起來倒是很來勁。

    然而他隻會讀書,以及耍陰招,實在名不副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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