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慎發話,她從來隻有聽。

    於是施鍾南自動消失,蘇楠去取外套和薄毯,陸慎推著她在清晨的海風中散步。

    “你看中的那隻手包已經送到你臥室。”

    “你知道我根本沒看中,我隻是找機會給寧小姐塞紙條,誰料到七叔火眼金睛?”

    “小朋友玩遊戲,無非那麽幾招。”他停在駁船碼頭上,碰一碰她手背,“冷不冷?”

    阮唯道:“不冷,除了右腿我樣樣都好。”

    陸慎迎風站在碼頭遠端,隻留一段背影,“明天是你生日。”

    “噢,又老一歲。”

    “人人都要長大。”

    “越長大越煩惱。”將長發都撥到一側,她歪著頭問,“七叔有沒有煩心事?”

    陸慎側過身,望她一眼,“近來最大煩心事是你。”

    “我?我明明乖得要命。”

    “說什麽都不信,滿腦子陰謀論,實在讓人頭疼。”他笑一笑,繼續說,“你從前不這樣。”

    “我從前什麽樣?”

    “單純像白紙一張。”

    “全是錯覺。”她輕描淡寫否定他從前認知,“或者是你太好騙,或者是我太會演。不過能讓七叔頭疼,是我的榮幸。”

    他轉身走近,食指點一點她頭頂,“肇事司機連夜改口供,我稍後出門,一定在零點之前迴來。”

    “這幾天風大雨大……”

    “我答應過你,結婚後每一個生日都陪你一起過,不要害我食言。”

    “好吧,反正我也沒得選。”她講話時的傲氣,仍然沒得改,打也打不服。

    陸慎推她迴去,路上聽她問:“外公的身體有沒有好轉?”

    時間稍作停頓,海風吹過三五秒才有人答,“還是沒起色。”

    “主治醫生是誰?”

    “你又記得誰?”

    阮唯不答,隻抬頭看他一眼,他望前方,她想心事,一路無言。

    陸慎一走,施鍾南就出現,鬼鬼祟祟邀請她“繼續戰鬥”。

    阮唯嘲笑他,“施醫生,你這是在自掘墳墓。”

    施鍾南想起蘇楠對他的警告,不得已又開始撓頭,“賭逢對手千迴少嘛,況且你知道我的啦,我這個人,玩遊戲最癡迷。”

    “我知道你什麽?我什麽都不知

    道。”她合上書,忽然間變臉,叫蘇楠推她迴臥室。

    陸慎上岸後抵達大欖收押所,蔣律師向他匯報,“迴去之後不到二十四小時就翻供,坦白時受大江指使,時間地點都有人預先設計,要他務必撞死阮小姐。”

    陸慎的手停留在門上,保持著推門的動作,眼睛卻看向蔣律師,冷得嚇人。

    本埠秋冬仍在暖溫帶,蔣卻被一個眼神嚇到後頸發涼。

    但仍需要從專業角度出發,提醒老板,“現在要求會麵,並不合規。”

    陸慎邊走邊說,“我知道你有辦法。”

    蔣答:“三番周折,替羅家俊聘私人律師,現在正簽委托書,等手續辦妥,我們再和律師談。”

    無奈收押所周圍全是棚戶區,連買一杯咖啡的地方都沒有。

    陸慎等過半個小時,最終隻能和律師在車上談。

    刑辯律師仍然年輕,有衝勁,敢在鋼絲上走步。一上車先做自我介紹,“陸先生,久仰,我姓譚,叫我james就好。”

    陸慎開門見山,“羅家俊怎麽說?”

    “他坦白是江繼良司機找到他,具體計劃都由他們定,他開車前連婚車上載的是誰都不清楚。”

    “不知道撞的是誰,卻知道中間人替誰辦事?”

    陸慎直擊重點,譚條理清晰,“羅家俊年輕,不見得蠢。知道車牌號又知道當天誰結婚,當然懷疑。某一天跟車出去,看見中間人上一輛黑色賓士車,車牌又正好和江繼良一樣。”

    陸慎下判斷,“太牽強。”

    譚繼續,“現在隻有言詞證據,我對真假持保留態度。”

    “皮包公司查過沒有?”

    蔣律師答:“英屬維京群島成千上萬個公司,個個看起來都沒差別,拿張紙就能注冊,逃稅洗*錢天堂,警察都拿他們沒辦法。”

    正巧這時候電話響,陸慎看一眼手機,蔣律師立刻拉james下車抽煙。

    陸慎接起電話,秦婉如心情頗佳,“我都跟你說,老天爺都在幫忙,原本還在發愁怎麽圓下去,第二天羅家俊就來自投羅網。不過……是不是你差人私下和羅家俊談心?花錢賣他‘坦白’?”

    她開心,陸慎卻不見得輕鬆。一根煙抽的車內雲霧繚繞,反問她,“怎麽知道得這麽快?”

    秦婉如修指甲做美容,輕輕鬆鬆,“你別忘了,蔣律師還是我介紹給

    你。”

    他向外望一眼,蔣與譚正在一棵榕樹下交談,他輕聲笑,“件件事都要多謝你。”

    “當然,劉大師都說我旺你啦。”

    “稍後再聊。”

    “你今天過不過來?至少陪我吃晚飯。”

    “看時間。”

    “不來就不來,誰跟你等等看。”

    既蠻橫又霸道,但陸慎也一樣應她,照單全收。

    掛斷電話,按下車窗,陸慎問james,“你認為,羅家俊怎麽樣?”

    譚迴答,“沒受過良好教育,思想簡單。生活貧困,卻有大胃口,自不量力。”

    “嗯——”他應一聲,卻沒下文。

    蔣慣於察言觀色,當即出來說,“今天辛苦,以後的事情都勞你跟進,陸先生不會虧待你。”

    “好說,承蒙師兄和陸先生看得起。那……我就先迴,我車在對麵。陸生,下次見。”

    “慢走。”好歹他從思緒中抽身。

    蔣迴到駕駛座,問:“陸先生打算迴市區還是碼頭?”

    “去找秦婉如。”

    “去鼎泰榮豐還是…………”

    “你不知道?”他側過臉反問,蔣答是也不對,不是也不對,幾乎僵在駕駛座。

    直到他發好心,“打個電話不就知道?”

    蔣如蒙大赦,立刻撥秦婉如電話。

    陸慎坐在後座上,留一點點窗,獨自與秋風作伴。

    婚姻中的女人總有諸多抱怨,即便音樂、燭光、紅酒一樣不缺,但她仍然有能力把頂樓餐廳變成漏水廚房。

    “死老頭不肯醒,我還要陪阮耀明天天去醫院裝孝順,講實話,關我什麽事?從前還有盼頭,現在?反正一分錢也不留給外姓人。”

    “阮耀明也越來越混蛋,聽說計劃歐洲巡展,鬼知道是不是去開裸*體par。”

    “還要陪他應酬,天天演戲,我比喬啟東都專業。”

    但萬幸他們還有共同故事。

    “聽說你下個月要迴福利院?是不是又準備捐一大筆?”

    酒至半酣,陸慎才答,“建院日,我不去,三哥四哥更不願意迴,就當給院長麵子。”

    “老賤人,誰樂意給她麵子?”

    “結仇不如結親,我看你應該少喝酒,多飲茶。”

    “嫌我?”眼珠一轉,萬種風情都係一身。

    可惜對麵人低頭看表,“我到時間要走,你迴家還是繼續下一場?”

    秦婉如立刻變臉,刀叉砸在骨瓷碟上,引食客頻頻側目,“是不是掛十號風球你到要出海?”

    “是,我按日程走。”

    “羅家俊當時怎麽沒幹幹脆脆撞死她?還有個周秘書替她擋,真是——”話未完,就被起身欲走的陸慎捏住下頜骨,迫使她仰起臉直麵他——完全冷漠無情的眼,看她像看陌生人,“小如,東西可以亂吃,但是……話不可以亂講。”

    她緊咬下唇,根本是不忿,但他沒心情也沒精力“教導”她,“我的話,你聽明白了沒有?”

    她忍了又忍,最終講出口,“明白了。”

    陸慎適才放開她,隨手拿起餐巾擦去拇腹上沾染的粉底與油脂,“無聊就去找喬啟東,他最懂女人。”

    “好走不送。”

    “嗬——”他輕輕笑,前一幕的驚魂片段通通煙消雲散,他當即又是貼心、誠懇,寬宏大量的理想情人,“缺錢跟我說,不用去和阮耀明吵架。”

    “知道了。”

    “你慢用,我先走一步。”話講完,人也隻剩背影。

    秦婉如仰頭猛灌一杯酒,哪還有心情繼續“慢用”,她隻想快步逃出餐廳。

    大欖收押所3031號房,羅家俊正在做睡前禱告,與他同房間的搶劫犯周世雄帶著一張刀疤臉兇神惡煞,他一句話不講都已經足夠嚇人,同居室友三天一換,個個帶傷。

    但他居然耐心聽完羅家俊漫長的祈禱詞,“ourfatherinheaven,hallowedbeyourname

    yourkingdoe,yourwillbedone

    onearthasitisinheaven

    giveustodayourdailybread

    andforgiveusoursinsasweforgivethosewhosinagainstus

    leadusnotintotemptation

    butdeliverusfromevil

    fo

    rthekingdom,thepowerandtheglory

    areyours,nowandforever,amen.”

    監獄官提醒他們,“到點熄燈。”

    周世雄連忙說:“長官,最後三十秒,給點麵子嘛。”

    羅家俊慢慢將聖經與十字架收迴原處,向周世雄道謝,“多謝你。”

    周世雄陪個笑臉,堆出一臉橫肉,“不算啦,舉手之勞嘛。”

    時間迴調,阮唯趁陸慎不在,正在明亮燈光下,豐盛食物前雙手合十雙眼緊閉,虔誠做餐前祈禱,

    “我們在天上的父

    願人尊你的名為聖

    願你的國降臨

    願你的旨意行

    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們日用的飲食

    今日賜給我們

    免我們的債

    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

    救我們脫離兇惡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

    全屬於你

    直到永遠

    阿們”

    祈禱完畢,她獨自麵對一桌美食無處下筷。

    蘇楠難得和她多講一句話,“阮小姐也是教徒?”

    “倒不是,我小時候常常和我媽一起去教堂做禮拜,長大後遇到難題先做祈禱,讓自己靜一靜。”她長舒一口氣,仍然沒胃口,卻想到其他事,“好奇怪,怎麽你們個個都稱唿我阮小姐,沒有一個改口叫陸太太。”

    蘇楠語塞,冥思苦想才迴答,“阮小姐實在太年輕,叫太太……有點牽強,不過我以後會改的。”

    “不用改,現在就很好。麻煩給我一杯酒。”

    “可是陸先生叮囑……”

    “誰知道他什麽時候迴來。”

    蘇楠一步不離,“陸先生說迴,就一定迴。”正巧透過玻璃窗,遠遠看見碼頭燈光閃爍,一輛白色遊艇正在靠近,“你看,船到了。”

    阮唯又歎氣,對蘇楠講,“下小雨,你去接他。”

    “可是……”

    “我老老實實吃飯。”

    蘇楠猶豫一陣,終於決定拿傘出門,“阮小姐,我去去就迴。”

    “o

    k,慢慢來,我是‘用餐’又不是‘進食’,哪能三分鍾就解決。”

    興許卓別林都要佩服她這些在任何時候都能發揮作用的幽默感。

    蘇楠靦腆地笑了笑,撐起傘走入雨中。

    陸慎上岸時遇見蘇楠,第一句先問阮唯,“她呢?”

    “在餐廳吃晚餐。”

    “她一個人?”

    “小北發高燒,阮小姐放她假。”

    陸慎追問:“她讓你來的?”

    “是呀,阮小姐擔心先生淋雨,讓我來接。”

    陸慎聽完,抿住嘴角一言不發,腳上的步伐卻在加快,到最後連蘇楠都追不上,隻能眼睜睜看他走在越發滂沱的大雨中。

    他推開門,走入餐廳。

    桌上晚餐已涼透,一瓶普伊富美白葡萄酒被喝得隻剩二分之一。

    當然還有餐桌邊一隻輪椅,空蕩蕩告知他何謂人去樓空。

    蘇楠嚇得不敢講話,陸慎一愣神,突然間向碼頭折迴。

    天文台警告還未撤銷,風帶著雨,講述一股強撐的氣勢,台風蝴蝶剩下小小餘威,而今夜注定大雨傾城。

    ☆、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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