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來永巷已經有五天了。

    永巷其實很大,但是縱是再大的地方被分成好幾塊也會變小了。我住的這個院子就處在永巷的中間,豆腐塊大的院子裏除了六七十個宮女還住著二十幾個沒入宮中為奴的犯罪官僚的婦女家屬。

    一開始我還在想,房間這麽少,這麽多人晚上怎麽睡呢?當到了晚上,看到那些犯婦都習慣地倒在院子裏汙水遍布的地上唿唿大睡時,我才知道什麽叫作暗無天日,什麽叫做淒涼無助,無人問津。

    那天晚上,我看著還算是房間的床上一排排緊挨著沉睡的宮女,滿屋子的酸臭味熏得我難以唿吸,胸口好像被什麽重重地壓著,堵地難受,於是一個人偷跑到門外呆呆地坐了一整晚。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我要怎樣熬過來,這種絕望到沒有一絲活人氣息的氛圍讓我恐懼到顫栗。我深知,並不是這永巷無休止的勞作讓他們變成這樣的,而是這看不到盡頭的苦難讓他們已經習慣用麻木呆滯去應對。

    正因為如此,才更害怕……

    五天來,手無時無刻不泡在皂莢水裏,手指早已麻木地發僵了,而且隻要一停下來就會控製不住地發抖。

    我抬頭望著麵前堆滿的粗布衣裳和各種髒得早已看不出質地的被單,不由地歎了口氣。這些都是宮裏三等宮女舍人的東西,但凡有了冊封的娘娘們的東西都是專門分開來由東院裏的宮女清洗的,而一二等品級宮女的衣服也是由西院的人負責,像那樣較輕鬆的活兒當然輪不到我們這裏。

    就算是同為永巷的宮女也瞧不起這裏的人,連整日負責看守這裏的吳尚宮也是帶著嫌惡的眼神離得遠遠的,其實大家心裏也樂得她這樣,因為如果她靠近就說明她手中的鞭子很快就要甩在一個人的臉上或者身上了。

    眼角的餘光看見她走遠了,我悄悄挪了挪身子,暗暗捶著蹲得發麻的腿。身上的衣服好久都沒換了,隻要一低頭就聞到一股難聞的味道,裙腳拖在汙水裏,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秋兒……”

    我抬頭,看到芷希不可思議的眼神,笑了:“你怎麽來了?”

    “真的是你?!”芷希詫異地把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一把拉起我往外走:“你跟我來!”

    “不行,萬一尚宮迴來了,我就……”我被她拉得一個趔趄,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外。腿還是很麻,腳底像有千萬根針在刺。

    她站住,看著我:“難道就因為你打翻了胭脂盒,她就把你貶到這裏來了?”

    她眼睛裏的關切和不平強烈到讓我鼻子發酸,我強笑著說:“其實不是我說的那樣,也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這件事你就不要再問了……”

    “好,你不願說也罷。但是這裏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你看看你現在這樣,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幹淨的!我可以幫你和吳尚宮說一說,把你調到其他地方去。我好歹也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就算她不看在我的麵子上,也要顧及皇後娘娘的麵子,我就不信她敢不聽!”

    我不假思索地搖頭:“不用了,我很好。”芷希,你知不知道,如果要靠陳阿嬌的麵子,那還不如在我臉上再劃上幾刀來得痛快。

    “很好?你竟然說你很好?!你知道你這個樣子有多讓人揪心嗎?”芷希不可置信地瞪著我,好像恨不得直接把我拉走。

    我不知道我現在什麽樣子,這裏沒有鏡子也沒有時間,更沒有那份閑情逸致。我看看門內:“你說,這裏不是人呆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嗎,他們已經在這裏呆了很久了,久到連他們自己也記不清究竟有多久。我想,既然他們能堅持下來,為什麽偏偏我就不能?”

    “秋兒……”芷希久久地看著我,不知如何勸說,半晌才道:“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不多說什麽了。明日我給你送些衣食來吧。”

    “不用了,你以後還是少來這裏吧,萬一被皇後知道你來這裏,還不知道會怎麽想呢。”我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你知道子夫姐姐現在怎麽樣了嗎?”

    “你現在都這樣了,還有心思關心她?唉,要如何說你才好呢!你不用擔心,你的子夫姐姐她很好!不知道為什麽,這些天皇上一次也沒有去過養德宮,所以皇後娘娘也就沒再找過她麻煩。現在,皇後娘娘的心思已經完全轉移到蘇良人那裏去了,因為昨天太醫剛檢查出,蘇良人懷了身孕。皇後娘娘正在為這事兒生氣呢!”

    如果是這樣,那姐姐那裏應該可以太平些時候了。我長長地鬆了口氣,壓在心底唯一的石頭也算是消去了。不管她之前是怎麽對我的,現在又是怎麽想我的,但我始終不能忘了她對我的好,更何況這都是誤會不是嗎?

    好不容易送走了芷希,我沿著望不到邊的高牆轉身往迴走。到轉彎處時,聽到有兩個人在說話。我剛想繼續走,卻又停住了。永巷是二等以下宮女聚居的地方,怎麽會有男人的聲音?

    “皇後娘娘要大黃做什麽?”“這你就別管了,快點給我!”“容老夫直言,大黃乃是性寒之物,不可胡亂服用。姑娘若是不說出用處何在,請恕老朽不敢隨意開藥!”原來是個老太醫,可是太醫進出宮不是在緊挨著永巷的另外一條路上嗎?怎麽會到這裏來?“好吧,實話跟你說,皇後娘娘近來久患腹內積聚,氣上搶心,可皇後娘娘羞於將此事說於人前,所以,便讓我來向李太醫你要些大黃迴去熬藥服用。”

    “哦,原來如此!不過,娘娘是如何知道大黃可以醫治此病的?”“自然是查醫書得知的……你問這麽多做什麽?快點把藥拿來!”

    一陣開藥箱的聲音之後,太醫囑咐道:“娘娘的病需要兩味藥才能治得好,大黃隻是其一。姑娘拿好,這裏有大黃、芍藥各二兩,請姑娘轉告娘娘,此藥需先研成末,可用蜜調勻去苦味,然後做成梧桐子大小的丸子,每日三次,一次四顆。若是仍不好,可加至六七顆,直到……”

    “行了,行了!知道了!你走吧。”“那好,老夫告辭。”

    我連忙走遠,很快便看到一個肩背藥箱的太醫從轉彎處走出來,往外麵的那條路上去了。當我再走到拐角處時,正看到那個宮女的背影通過永巷的鐵門,拐向了左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條路應該是通向未央宮的。

    未央宮,昭陽殿,內殿。

    帷幔微動,五彩絲線繡成的祥雲仙境似真似幻,幔底綴滿的亮紅細碎寶石灼灼生輝,模糊了室內人的身影。

    “娘娘,藥拿來了。”“很好,拿去煎了吧。”

    這個時節已經算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了,每到中午,陽光火辣辣地像刀子一樣,還好永巷的牆格外高,過了正午院子裏就照不到陽光了。這恐怕是它唯一的好處了。身上的衣裳早已經被汗水浸濕,我隨意擦了擦額上的汗,起身去門旁的井邊打水。

    吳尚宮正捧著一堆幹淨的布匹站在那裏,看見我過去,說道:“你去把這些布送到織室,交給管事的崔尚宮。這些是他們明日一早就要用的,不得耽誤,知道嗎?”

    我點頭:“奴婢知道了。可是……”

    “哪來那麽多話?還不快去送?!”她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手上的鞭子開始躍躍欲試了。

    我隻能點頭答應,在她逼迫的目光下不情不願地一步步走出永巷大門。為什麽不等我把話說完呢?我不知道去織室怎麽走啊!幹嘛一個個的像吃了火藥一樣,真想迴去弄點兒口服液讓她喝喝,好好敗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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