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涵一出石室,就感覺到是什麽事了。


    從城外吹來的風,帶著熟悉的感覺,那是一種混雜了恐懼的味道,像災難過後的地下避難所,既有著人群聚集在一起的髒亂,又帶著隨波逐流的絕望氣息。


    這種感覺,和當初難民圍攻山穀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早說過,斬草要除根。”林涵剛登上城牆,就聽見蕭燼在旁邊不冷不熱地說道。


    林涵已經懶得糾正他這些殘忍想法了,倒是他還沒放棄改變林涵的“婦人之仁”。好在蕭燼也知道現在城中的防守人員都是難民中選拔來的,沒有說得太直接,大概是怕他們聽了寒心。


    圍攻山穀的那些難民,大部分都死在當場,剩下的幾個主謀,也被紀驁殺幹淨了,隨著東璃尉的人頭到手,對於林涵來說,那件事其實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


    “現在外麵情形如何?”林涵問晏飛文。


    晏飛文還沒迴答,月光就亮了起來。


    隨著明月大道又上一層,死沼的霧氣對姬明月完全造不成困擾,月光一亮,整個死沼的霧氣全部變透明,死沼內外全部亮如白晝。


    死沼外麵現在圍著無數難民,黑壓壓的一片,都是從難民聚集的地方逃過來的。然而尤其說他們是在試圖攻城,不如說在乞命,這麽多天消耗下來,各種內鬥,又加上林涵他們的一波選拔,難民中已經沒有多少像樣的人了,很多都是老弱病殘或者傷員,跪在地上朝著死沼的方向磕頭,在乞求讓他們進城。許多修真小門派都已經放棄進城的希望了,隻是跪在地上,把門派的繼承人高高舉起,有些父母也高舉著孩子,這場景襯著他們身後正在步步緊逼的魔雲,顯得無比悲壯。


    林涵看了一眼蕭燼,發現他一臉不屑地抿著唇,絲毫不為所動。


    有些守城的陣法師忍不住有些動容,但是林涵遲遲不發話,他們被蕭燼訓練慣了,也不好說什麽。


    “咦,他們這是幹什麽?”靠在一架守城巨弩上曬月光的晏飛文忽然說道。


    他見多識廣,第一個發現難民中起了變化。


    原本擠在一起的難民,緩緩讓出一條路來,從難民中飛出許多修真者,修為高低各不相同,有凝脈,有金丹,甚至有一位林涵他們以前從沒見過的元嬰期的老者,他們沉默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箭頭般的形狀。


    “他們要攻城嗎?”林涵忍不住問。


    但他們似乎並沒有攻城的意思,反而是難民中又出來一些人,似乎在交給這些修真者什麽東西。


    “他們在收集法寶。”晏飛文驚訝地坐了起來:“有意思了!”


    難民沉默地調度了一會兒,勉強地湊夠了一支不到一千人的小隊,修為參差不齊,排成的隊形也慘不忍睹,竟然是法修在外,劍修在內,法寶更是稀奇古怪,有載人的銀舟,有裝靈草靈獸的葫蘆,還有毫無保護作用的蓮燈。


    自古以來,不管是作戰也好,是逃命也好,都是法寶在外,人在內,這些修真者竟然團團把法寶保護了起來。


    沒有人爭搶法寶,更沒有推搡爭執,難民們竟然井然有序地形成這樣的隊形,然後,排著隊把那些年輕弟子和幼小的孩童放進了法寶中。


    “愚不可及!”蕭燼毫不耐煩:“魔災都來了,保下孩子有什麽用,活得到成年嗎!”


    “話雖然是這麽說,但保護後代是人類天性,連動物也知道犧牲自己保護幼崽呢。”晏飛文在一邊淡淡說道。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那支不成型的難民隊伍已經動了。


    死沼的瘴氣對於林涵他們來說都需要丹藥來抵抗,對難民的殺傷力自不必說,那支隊伍剛剛飛進沼澤範圍,就被瘴氣攔住,法修們雖然竭力用法術抵抗,有用烈火燒出一條路的,也有召出水盾的,但在濃濃的瘴氣麵前都顯得不堪一擊,很快,法術的光芒就黯淡下來。


    第一個法修墜落的瞬間,難民中發出悲愴的唿聲。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死沼的淤泥積累了無數毒素,所有的人一落入淤泥中,即刻被淤泥吞噬,僥幸落在淤泥較硬處的,也很快被腐蝕了皮肉,露出白骨。


    然而隊伍不曾停滯,轉眼間竟然已經走了過半路程。


    林涵知道他們絕不是來攻城,相反,他們很清楚瘴氣的厲害,知道淌過這片瘴氣,也許這支隊伍十不存一。


    還剩下不到一半距離,然而隊伍中的法修已經消失殆盡。


    瘴氣瞬間將這支隊伍籠罩,難民發出絕望的尖叫聲。


    隊伍中的劍修出手了。


    數百把飛劍一同祭起,各色屬性的光芒混成一團,帶起無數劍風,如同一把尖錐,破開了麵前的瘴氣,帶著那些法寶朝林涵他們的城池衝來。


    然而沒有法修保護,劍修們幾乎是以**在硬扛瘴氣,最外層的劍修的皮肉瞬間被燒灼出巨大的水泡,慘叫著墜落下去,這支隊伍如同在被剝殼的尖筍了一般,迅速變小,很快隻剩下最後十幾個修為最高的劍修。


    距離林涵他們還有不到二十丈距離,然而這段距離卻如同天塹一般難以逾越。


    “去吧!”劍修中忽然有人怒吼道,那是一柄碧色的重劍,劍光足有數丈,一劍揮出,斬開麵前的瘴氣,然而劍修本人卻因為脫力而直直地摔落在死沼中。


    剩下的十幾個劍修,借著這一擊之力,帶著法寶直接飛向林涵他們的城牆,在城邊的礁石上落腳。


    城牆上一片寂靜,連蕭燼也沒有出聲諷刺。


    林涵心中有許多東西在沸騰,但他隻是輕聲道:“打開陣法!”


    林涵從一開始就沒準備為這座城留門,連上次出去會東璃老祖,他都是從城牆上下去的。


    陣法啟動,留出生門,林涵乘著葦葉從城牆上一躍而下,紀驁緊隨其後,他聽見身後聲音,知道晏飛文也跟著下來了。


    月光籠罩下來,將城下僅存的十幾個劍修護住,沒有讓瘴氣再前進。


    劍修們十分平靜,隻有領頭的那位元嬰期老者朝著林涵行了個禮,他們剛從瘴氣中出來,身上自然是傷痕累累。


    林涵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失言。


    當初在山穀中,他覺得見識了人性中最惡的一麵,在生死麵前,原來人性如此醜陋。但是今天,他又覺得自己見到了人性中最善的一麵。一群素昧平生的修真者,自發地聚集在一起,為了別人的孩子,別人門派的繼承人而不惜犧牲性命,隻為了保住東鏡最後的火種,這行為有點超越他的認知。


    “我,”他張了張嘴,才意識到言語在此時有點蒼白,頓了頓,然後道:“我不能再接受難民進城,是因為守城的配置已經完成,多餘的人反而會增加城內的變數,多出意外的風險。”


    他用來守城的人,是嚴格按照靈樞仙子逐鹿城的配置,十方仙境裏唯一一座在魔族目前幸存的城的城池圖就在他手裏,他必須把一切不可控因素都排除掉。


    後勤他自己和雲瑤就已經夠了,收難民毫無必要。


    他本無需跟這些人解釋,但是他覺得自己欠這些人一個解釋。


    他沒想到這些話完全讓這些劍修誤會了。


    “我們不用進城的。”那個元嬰劍修絕望地看著林涵:“隻要你們把這些孩子收下……”


    林涵知道自己這時候再說別的反而會讓他們提心吊膽,於是直截了當道:“我會讓他們進城的。”


    這些劍修們都露出欣喜的神色來,那個元嬰劍修也麵露喜色,但是緊接著眼神又黯淡下來。


    “不,我們不會假意答應然後等你們一轉身殺了他們。”蕭燼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們是修道的,不是修魔的,一堆小鬼頭而已,交給雲瑤看著就行了,說不定裏麵有幾個根骨不錯的,還能幫忙練練丹。”


    林涵沒想到他也跟著下來了。


    他說出的話非常陰暗,然而這陰暗的構思卻恰恰是這個元嬰劍修所擔憂的。因為他的話說完,那元嬰劍修略加思索,就明白了過來。


    “是我多心了,望城主不要介意。”他對林涵道歉道,神色卻安心了下來。


    “不不,我不介意。但你們……”


    “我們馬上就迴去。”元嬰劍修以為他在下逐客令:“東境淪陷,我們東境人自然要與東境共存亡,就算城中有空位,我們也不可能扔下自己的同門活命的,我身為玉宸劍派門主,可不能當逃兵!”


    林涵就算在東境也沒聽過這個劍派的名號,應該是個小門派,這元嬰劍修說不定就是門中最強者了。


    “是啊!”有個劍修粗聲粗氣地吼道:“反正我一個散修也修不成仙,有幾百萬人和我一起死,爽快得很啊!”


    劍修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倒真是視死如歸。


    林涵還想再說,一隻手按住了他。


    “讓他們去吧。”晏飛文的聲音在他身後輕聲道:“我們守住這座城,保住東境最後的傳承,對他們就是最好的事了。”


    月光在瘴氣中開出一條路,劍修們一路大笑著,又飛了出去。那魔雲已經飄到了難民們先前駐紮的地方,離死沼不過半天路程而已。


    瘴氣重新彌漫,看不清死沼外的情形,倒聽見許多歌聲響起。彼時林涵他們已經迴到城牆上,隻覺得這歌聲看似柔弱,其實裏麵意境非常堅韌,倒讓人心中漸漸有了勇氣。


    “是木魅族在唱歌。”晏飛文淡淡道:“據說她們是鮫人族的後裔,她們的領地在海邊的藍樹林裏,但是常年在東境行走,常常用歌聲引誘其他修真者,有時候為了騙財,有時候隻是為了繁衍強大的後代。這次送過來的小孩裏,有三個小女孩就是木魅族的後代。東境靠海,有許多奇怪的宗派和種族……”


    “那又如何,在魔災裏還不是一起死。”蕭燼絲毫不感興趣:“寇文,把這些小崽子扔給雲瑤,讓妖族開始裝填投石器,林涵,你的鬼火果種了多少了?”


    鬼火果就是當初墨鱗長老建議用來代替鳳凰果的果子,裏麵的火林涵讓器靈老頭看過,說是燒死相當於人類凝脈期的魔族是足夠了,連金丹期的也能重傷,林涵天天曬那麽多金烏球,就是為了養鬼火果,因為這種植物太危險,他都種在密室裏,自己和雲瑤輪流看守。


    “現在有四千株鬼火果,成熟的果子已經收了兩萬顆,每天還可以產出兩千顆,夠用嗎?”


    “勉勉強強吧。朱厭呢?”


    “他和雲瑤在一起。”


    “他身邊不是還有一堆石猿嗎,讓他們先搬一萬顆鬼火果出來,城中一共有四十九架投石機,魔族從東來,青龍門的十二架各放三百顆,其餘的放到其他投石機上。”


    “守城弩呢?”


    林涵手摸著的巨弩,城中隻有五架,分別在四個城門,和城中央的城樓上。這架是青龍門的,上麵的篆紋是木屬性的。蕭燼這些天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煉出來的,也可能有寇文的幫忙。


    “這架是你的,其實你跟雲瑤可以換著守,水木屬性你們都有。”蕭燼臉色蒼白地靠著巨弩:“白虎屬金,歸我,朱厭守朱雀門。嚴武在中間。”


    他的聲音漸弱下去,慢慢閉上了眼睛。


    “沒多少時間了,都休息一會兒把,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天已經快亮了,晨曦從東方亮起,透過無數黑壓壓的魔雲,把光芒灑落下來,金燦燦的城牆上凝結了露水,林涵看見晏飛文仍然懶洋洋躺在巨弩上,姬明月站在他身邊,一身雪白,落落無塵,不知道晏飛文笑著跟他說了什麽,他竟然坐了下來,還讓晏飛文把頭靠在他腿上。


    帶著涼意的晨風吹來,晏飛文的青色衣帶緩緩飄著,再遠處,是濃重的瘴氣,和黑壓壓的魔兵。


    林涵也困起來,把頭靠在了巨弩上,閉上了眼睛。


    巨弩的材質溫涼,帶著金屬的腥氣。


    他感覺到紀驁也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不自覺勾起了嘴角。


    “卯正三刻叫我,要去給你煉劍來著。”


    身邊的青年許久沒說話,但是林涵感覺到他的目光,像清晨的陽光一樣,天生不帶多少暖意,但仍讓人覺得安心。


    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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