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雲影如藻,照得房間裏的一切都如同浸在水中一般。墨黑的玄武岩上,無數虛影如同海市蜃樓一般出現又消亡,記載著這塊玄武黑岩是如何蘊天地靈氣而生,又如何隨著地形的運動被深埋。


    在這一片皎潔月光中。晏飛文正懶洋洋地躺在姬明月腿上,而姬明月竟然也沒有弄死他。別說瓊華宮的人,就算天下任何一個曾見過姬明月的人看見這一幕,都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快一點,誰要看這些破石頭……”晏飛文身在福中不知福,還十分不客氣地抱怨道,又在姬明月掐死他之前反過臉,朝姬明月沒心沒肺地笑:“我要看這上麵陣法的來曆。”


    對溯月的運用還不是很熟練的姬明月默默地抿緊了唇,玄武黑岩上的虛影迅速掠過,最終停留在一個密布的空間內。


    “對,停在這。”晏飛文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眼神好得很:“雲燦金,金絲蛇眼石,這是一個陣法師的儲物法寶。應該就是這個人布下的陣法。”


    果然,虛影中的畫麵一晃,已經是那個地洞之中。


    “就是這裏!”


    虛影中,一個白須白發的化神道人神色淒然地控製著空中的諸多材料,可以看得出這陣法師的實力非常高,而這些材料也都是極其珍貴的材料,隨便一樣都放在外麵都能引起一場血腥爭奪。此刻卻井然有序地圍繞在那個元嬰道人周圍,緩緩旋轉著。


    而讓那個老道神色悲傷的人,就跪在他前麵。


    那是一個非常英俊的黑衣青年,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代弟子的黑袍,十分華貴,看來平時頗受門派重視,然而他身上現在十分狼狽,滾了一身的泥塵,被烏金鎖鏈五花大綁,已經這麽狼狽了,整個人卻如同鬼迷心竅一般,一絲畏懼的神色也沒有,反而十分殷切地看著自己的老道人。


    “放我走吧!師父!”他滿心信任地跟老道人請求道,眼中帶著熱戀中的人特有的幸福神色,說話的時候臉上還是帶著笑的:“師父,窈娘還在等我呢!我跟窈娘說我見師父一麵就跟她去西境見她父親的!師父,快解開我吧……”


    老道人的臉上露出了十分痛心的表情。


    “淩霄,你真的答應金玉窈,要為她入贅白水金氏?”


    “是啊!”那青年毫不猶豫地笑著答道,明明已經是個成熟的青年模樣,眼睛裏的喜悅卻熱烈得像個單純的孩子,看著自己的師父得意地道:“師父你不是一直叫我要隨心所欲嗎?大道無形,隨心而行啊……”


    他接下來的話被晏飛文打斷了。


    “果然是淩霄!”晏飛文十分得意地跳了起來,指著虛影笑道:“我看到那個地洞就大概猜到裏麵關的是誰了,哈!玄武黑岩,篆紋用的都是金絲蛇眼石,雲天宗這種小氣地方,除了對門派首徒,怎麽會舍得花這麽多寶貝!對了,淩霄當年也說是幾百年一見的天才吧,沉寂了六七十年有了吧?原來是被鎖在這裏了!”


    他說了一通,才發現姬明月的表情十分平靜,冷冷地看著他,而且玄武黑岩上的虛影也停在那裏,一副等他發表完長篇大論的樣子。


    他訕訕地笑了笑,又躺了下來,把頭靠在了姬明月的腿上。


    虛影又開始動了起來,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顯得有點詭異。


    淩霄的師父衝虛子毫不猶豫地控製著所有懸在空中的材料朝跪倒在地上的淩霄包圍過去,無數金色的篆紋在材料上瘋狂蔓延,眼看著材料已經靠近淩霄周圍,就要形成一個完整的陣法之時,卻忽然潰散,材料現出了原型。


    地上被捆住的淩霄笑了起來。


    “師父,你忘了?你的陣法是困不住我的!”他十分開心地提醒衝虛子:“早在半年前,你就困不住我了,我現在已經窺到一點大道的邊緣了。”


    衝虛子的臉上露出了痛心的神情。


    “擁有如此的天資,卻不知進取!”他罵道:“老夫鎖不住你,難道這鎮派的斜月金鎖也鎖不住你?你知不知道門派想怎麽處置你?你但凡為門派考慮一點……”


    然而淩霄卻壓根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辰時了!”黑漆漆的地洞裏,他不知道從哪裏感知到了時間,一臉興奮地道:“辰時了,放我走吧,師父。”


    “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衝虛子厲聲訓斥道:“為師不可能放你走,除非你與金玉窈斷絕關係!”


    淩霄的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但是我和窈娘已經成婚了……”


    “那你就再也別想離開了!”衝虛子怒氣衝衝地扔下這句話之後,似乎又有點心軟,問道:“你真的窺到大道了?”


    “隻是窺到一點痕跡而已。”淩霄很誠實地告訴他,偷瞄了他一眼,眼看著“窈娘”兩個詞已經到嘴邊了……


    “淩霄,為師與你做一個約定,如何?”


    “什麽約定?”淩霄仍然滿心信賴地看著自己的師父。


    “如果你能製造出一個陣法,為師就放你走。”


    “什麽陣法?”


    衝虛子的神色似乎有一瞬間的猶豫,但最終還是冷了下來。


    “世上無人能破的囚禁陣法!”他冷冷地告訴淩霄:“等你建成,我就放你走……你既然已經窺到大道的痕跡,就終有一天能破開世上的一切陣法,至於早還是晚,看你的緣法。”


    然而淩霄壓根沒聽見他剩下的話,已經像毛蟲一樣在地上蠕動著想夠到空中的材料了。


    衝虛子抬手一招,淩霄身上的斜月金鎖化成一道金光迴到他手裏。淩霄得到自由,靈識展開來,空中的材料全部圍繞他旋轉起來,竟然比衝虛子運用得更加圓融自如。


    衝虛子看一眼來不及爬起來就已經開始趴在地上製作起陣法的愛徒,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把身上的丹藥都取出來放在他身邊,又叮囑了一聲:“你自己多保重。”有點不舍的歎息著,但是最終還是離開了。他身邊帶著無數流光,顯然一麵往外走一麵在布置陣法,應該就是現在地洞周圍那個無比玄妙的障眼法。


    衝虛子為那個障眼法留一個生門,也許就是為了給這個愛徒留一線生機吧。


    他年事已高,隻能盡可能替淩霄打算有點,至於以後的事如何發展,就隻能看天命如何了。


    最開始的一段時間裏,衝虛子還會偶爾過來看一次淩霄,給他帶來一些丹藥。漸漸地隨著他的身形越來越佝僂,人也衰老虛弱,也就來得越來越少了。最後一次來的時候,他不知道低聲跟埋頭製作陣法的淩霄說了什麽,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淩霄的迴答,出去之後就用土係法術將地洞封上了,隻留下了一個狹窄蜿蜒的入口。


    就是在他走後不久,清霄忽然若有所悟地抬起了頭。


    晏飛文忽然覺得,如果此刻虛影能顯示地洞之外的世界的話,一定有一顆星辰在緩緩墜落。


    “衝虛子隕落了。”他輕聲道。


    他話音未落,虛影中的清霄身上忽然有了一點變化。


    一絲鮮紅如血的細線,忽然緩緩地從他背後鑽了出來,不像是什麽藤蔓,倒像是從他身體裏長出來的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裏,這種紅色的細線越長越多,最終緩緩紮根進了泥土之中,原本已經耗盡丹藥身形憔悴的清霄身上忽然有了一絲生氣,仿佛這些紅色的細線成了他從土壤中汲取靈氣的根須一般……


    “對,就是這個東西!”晏飛文轉頭看著姬明月:“我懷疑林涵他們身上被種的就是這種東西!清霄才是火棘的來源!明月,你能看出這個是什麽嗎?”


    姬明月神色仍然漠然,隻是室內的月光全部集中在了虛影之上,把虛影照得近乎透明,似乎要鑽進虛影裏把這種鮮紅的藤蔓揪出來看一看究竟一般。


    “這東西很強大,”他伸出手來,像是要碰那一堆玄武黑岩,但是最終卻隻在距離不到半寸寬的地方停下了手。


    他說出了那句晏飛文已經有所預感卻不敢確定的話。


    “這上麵有魔氣。”


    晏飛文的神色凝重起來。


    “看來蕭燼猜對了,雲天宗果然會是五大宗派裏第一個出現魔族的。”他雖然平時總是玩世不恭的樣子,真正籌謀起來卻也不比蕭燼差:“我們現在要耐心等,林涵說清霄已經逃出地洞了,魔族是要擇人而噬的,很快雲天宗就會亂。到時候就渾水摸魚,帶他們逃出去……”


    “獎勵。”


    “什麽?”晏飛文不知道是真沒聽清還是裝作聽不懂,一雙桃花眼笑得彎彎。


    姬明月臉上仍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他的相貌與傳說中年輕時候極為冷豔的姑射仙子並不相同,他的臉端正得不像人類,如同寺廟中用冷色調的白石雕成的神像,隻不過這尊神像有著唿吸和溫度,帶著銀芒的瞳仁正在冷冷地注視著晏飛文。


    “你說了,看完了,有獎勵。”


    晏飛文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他有顏色非常漂亮的唇,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帶勾。


    他湊近了姬明月的臉,像是要親他,又像隻是想看一看他今天為何如此反常。姬明月神色冷漠,不為所動,然而室內的月光卻漸漸黯淡了下來。


    晏飛文忽然轉過頭,看了一眼窗外。夜空之上,一輪明月高懸。


    “原來如此,今天是月圓之夜啊,小明月……”


    天地大道之所以強大,就是因為沒有上限,天地之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境界越高,不同大道之間的實力差距就也大。就算不是天地大道,隻是與天地有關的先天大道,能獲得的力量也夠恐怖了。當初羅浮山的某位仙人,領悟的是先天大道中的山嶽大道,最終竟然把羅浮山的一座主峰連根拔起,煉化成了武器,在仙魔戰場上用這座山峰鎮住了不少妖魔,聲名大噪。直至今日,羅浮山還有許多人修行的是他留下的山嶽大道的典籍。


    隻是,修煉與自然有關的大道,中間是會有一段瓶頸期的。


    在最開始領悟大道時,自然是大道最強的時候,能掌握的力量就越多。例如姬明月在滿月之夜會變得更強。羅浮山那位仙人在崇山之中戰鬥也會更加自如。


    但是修仙之道終究是逆天而行,以凡人的血肉之軀奪天地之力,最開始隻是承受天地的恩澤,如同草木沐浴天地之輝。但是隨著修為越來越深,需要的力量越來越多,修煉方式也從被動的承受變成了掠奪。比如像那位仙人一樣拔起整座山峰,就已經損害到朱雀大陸上的山嶽之力,自然會引起大道反噬。


    而姬明月領悟溯月之後,現在的力量,已經會引起大道反噬了。


    所以現在的情況就變成,天上的月光越明亮,姬明月的力量反而會變弱了。


    這就是他今天為什麽會難得地有了點人味的原因。


    被晏飛文點破關隘之後,姬明月仍然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其實剝去他身上那層天地大道和白骨觀心法的冷漠盔甲,他的性格其實是有點一板一眼的,大概仍然在等待晏飛文的獎勵。


    晏飛文無奈地歎息了一聲。


    他傾身過去,姬明月比他高,卻如同神像般巋然不動,他隻好支起了身,把臉湊到了姬明月耳邊。


    他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側臉,然後是唇角。


    “這是獎勵,”他的聲音帶著一點啞,這幾天高強度的戰鬥使他很疲憊,然而這一點啞中又帶著無限溫柔:“這還是獎勵。”


    姬明月抬起眼睛,冷冷地看著他。他似乎對晏飛文的行為頗費解,卻並不討厭,不然也不會容忍。隻是晏飛文的行為讓他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開始鬆動了起來,像冰原上積雪初融,無數花蕾爭先恐後地冒出頭來。


    室內的月光漸漸黯淡下來,最終轉為一片黑暗。


    而在這黑暗中,有什麽柔軟而溫暖的東西落在了他唇上。


    他聽見了晏飛文的輕笑聲。


    “這也是獎勵。”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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