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沒事的。”林涵忍住肩上的疼痛,輕聲又說了一句:“沒事的。”


    他第一句,是說給以為紀驁掙脫拘仙網而試圖出手的眾人,第二句,是說給正如同當初那隻傷痕累累的小野獸一般,狠狠咬在他肩膀上的紀驁。


    他抬起手來,輕輕地拍了拍紀驁的脊背,緊縛的拘仙網下,少年精瘦修長的身軀猶如落入陷阱中的狼,每一寸肌肉都是緊繃的,似乎蘊含著衝天的殺意,無邊的怒氣在胸腔中激蕩,卻找不到一個宣泄口。


    “沒事,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他忍著疼痛,輕聲安慰著紀驁,自己卻已經先心酸地落下淚來。


    他都知道。


    那些無能為力的憤怒,想要把這個世界都撕毀的殺意,烈火灼心一般的痛苦,無法宣泄的憤怒……


    他都懂。


    因為紀驁是他蘸著自己年少時的熱血寫就的一個人物,是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是他畢生的桀驁與未完的抱負。他懂紀驁為什麽無法低頭,就像他懂紀驁寧願死都不會讓自己離開。


    火逸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他,為什麽願意這樣毫無保留地供養紀驁。


    他當時沒有迴答。


    應該是因為紀驁是他畢生做過的最好的一個美夢吧,他心想,有什麽東西在他心裏撕裂開來,讓他痛得幾乎叫出聲來。然而他隻是更緊地擁緊了懷裏那個野獸一般的少年,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擁抱著自己最後的財富。


    即使少年仍然狠狠地咬著他的肩膀,像要就這樣把他連血帶肉地吞下去一般。


    這個世界太大了,也太殘酷了。以至於每個人都想要把愛的人小心翼翼地帶在身邊,此去江山萬裏,風波險惡。十年太長了,也許在自己還會察覺的時候,對方就已經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身死魂隕。


    “我會活下來的。”林涵在他耳邊跟他保證,盡管他也清楚這保證毫無力度:“你也要活下來,變強,然後來找我!我一定會等著你,一定!”


    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滴落在他背上。


    他以前從未想過紀驁也會哭。


    但是真到了這一天,他忽然覺得,他願意用全世界所有的東西,來換他的眼淚。


    即使他一無所有。


    陽光燦爛,亙古如新,照著這片大陸上的無數山川河流,靈脈洞府,他們也許會有光明的未來,成仙成聖,所向無敵。然而此刻除了自己緊緊擁抱著的這個人,他們都一無所有。


    -


    倉皇道別之後,紀驁被糊塗道人帶走,而林涵跟著玄機子踏上了迴雲天宗的路程。


    瑤妃仙子主動要求與玄機子同路,帶著南瑤島的大部隊和雲天宗的隊伍同行。南瑤島以用毒和禦獸為尊,林涵第一次見到如此多被馴服的靈獸,而且這些靈獸似乎和坐騎有所不同,他們和各自主人都心意相通,指揮起來如臂使指一般。


    行了三天,到了中洲城,中洲國是朱雀大陸的中心樞紐之一,非常繁華。隊伍在這裏稍作休整,就要分道揚鑣了。南瑤島向南,穿越南沼,雲天宗向西,要渡過大澤,都要在此停留一天,補充儲備。


    中洲城城主早已收到消息,空出城主府來相迎。南瑤島住在西府,雲天宗住在東府。


    這三天來,林涵一直情緒低落,連見了這麽多妖獸都沒什麽興趣。南瑤島的女孩子傳話快,很快就把紀驁在羅浮秘境裏做的事傳了個遍,連林涵的身份也傳遍了,都知道他和紀驁是關係最好的,紀驁還為了他忤逆了羅浮山掌門。南苗自古是蠻荒之地,民風開放,女孩子也十分活潑,見林涵白白淨淨的,文靜儒雅又清秀,常常有膽大的女孩子主動和他搭話。可惜林涵這些天魂不守舍,加上靈識受損,反應大不如前,所以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天,也沒結識什麽朋友。


    中洲城十分繁華,城主府背後便是夜市,林涵不是雲天宗的正式弟子,加之在羅浮山鬧了那麽一出,身份尷尬,玄機子不安排他,其餘人也不知道該怎麽對待他,隻能晾著。他自己在城主府找了個剩下來的空房間住著,偏偏那房間離夜市近,鬧得靜不下心來。剛好外麵月光亮得很,林涵幹脆走到院中來看看月亮。


    月色澄澈如水,滿院樹影中,林涵聽見一絲似笛非笛的聲音,似乎是從西南方傳來的,這聲音十分清越,讓人心曠神怡。裏麵更藏著無窮的意境,讓人閉上眼睛就仿佛置身於一片幽靜山林中,滿地奇花異草,靈獸環繞……


    靈獸?


    林涵若有所思,扔出葦葉,自己跳了上去,駕著葦葉朝那聲音的方向尋了過去。


    皎潔的月色中,一個穿著碧綠衣衫的窈窕身影正赤足坐在屋宇之上,吹著一種像塤的樂器,她右腳上掛著一串精致的銀鈴,膚色如玉,翹著放在左腿的膝蓋上,正悠閑地隨著樂聲搖晃著身體。一隻朱紅的大鳥溫馴地趴伏在她身邊,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這畫麵顯得十分和諧。


    林涵在葦葉上恭敬地行了個禮。


    “弟子林涵,拜見瑤妃仙子。”


    瑤妃仙子停了下來。


    “不必多禮。”她笑盈盈地看著林涵,顯然對林涵十分欣賞:“果然是有靈根的好弟子,這麽快就尋過來了。”


    “前輩過譽了。”林涵雖然意誌消沉,禮節卻仍然是無懈可擊。謙讓之後,就神色淡淡地等在旁邊。他知道瑤妃仙子用這聲音把自己引來肯定是有話要說。


    瑤妃仙子卻不著急,好好地把林涵從頭到尾地打量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歎了一聲氣。


    “是我對不住你。”


    林涵萬萬沒想到她會忽然來這麽一句,頓時慌了:“前輩何出此言。”


    “以你的靈識天賦,我該為你據理力爭的。”瑤妃仙子搖頭歎道:“但是玄機子態度堅決,一定是怕你掌握的上古陣圖外傳。況且我也有求於他……”


    林涵經過這番風波,即使對這個一直幫自己和紀驁說話的瑤妃仙子也不敢全盤信任了,隻能以退為進地道:“仙子言重了。”


    瑤妃仙子看他一眼,似乎也看出他對自己有所戒備,於是不再解釋,而是叫道:“藍染。”


    “弟子在。”


    一個穿著綠衣的美貌女子緩緩從屋宇後現身來。似乎剛剛受過重創,臉色十分蒼白。但林涵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右手——露在衣袖外的手腕和手指都呈現出一種金屬般的光澤,上麵似乎還雕刻著許多篆紋,倒像是把原先的手臂換掉了一般。


    瑤妃仙子看見林涵注意到了藍染的手臂,又歎了一口氣。


    “藍染是我親傳弟子,原本是作為我們南瑤島下一任島主培養的。但是她年輕氣盛,又受雲天宗宗顏挑撥,和羅浮的葉孤山一齊圍攻你們。還打傷了晏飛文,結果被姬明月重創,手臂被斬斷。原本是要成廢人的,我念她年少無知,為她請雲天宗煉製了這條手臂,續上了經脈。我欠下雲天宗這個人情,就不好再與玄機子爭奪你了。況且你身上又背負著雲天宗的陣器之術……”


    林涵見她言辭懇求,稍稍放下了防備。


    “前輩不必自責,我現在靈識盡失,也算是個廢人了。”


    “你這哪能算廢人,有的是辦法調養迴來……”瑤妃仙子似乎想到什麽,止住了話頭:“不過木已成舟,說這些也無用了。我今日叫你過來,原是有別的要事要交代的。”


    “前輩但說無妨。”


    瑤妃仙子帶著笑意看著林涵。


    “你在秘境中收服的那隻小鯤鵬,現在還帶在身邊嗎?”


    林涵原本一驚,不過看到瑤妃仙子身後倚靠著的那隻修為遠在靈慧期之上的重明鳥,也就釋然了。以瑤妃仙子的身份,沒必要來搶奪他一個小弟子的靈獸,仙緣大會的奇遇歸弟子本人是定例,鯤鵬在林涵這裏是天下人皆知的事,要是突然出現在南瑤島,隻怕天下人少不了議論。


    “迴稟前輩,那隻鯤鵬就在這裏。”他解下腰間裝著鯤鵬的葫蘆,把葫蘆遞了上去。既然選擇信任瑤妃仙子,那就全盤坦誠。


    瑤妃仙子點點頭,示意藍染接過葫蘆。


    藍染用那隻煉製的手臂搭在了葫蘆上,輕聲念出一串發音古樸的咒語,隻見葫蘆裏冒出一縷金光,越漲越大,最終化為一隻巨大的鯤鵬,籠罩在幾人的上空。然而這隻鯤鵬卻是十分虛弱的樣子,連遊動也很是緩慢,身上一條橫貫半個身體的傷口還在緩緩滲出金色的血液。


    在羅浮山醒來之後,林涵也查看過葫蘆裏鯤鵬的狀況,然而鯤鵬就好像睡著了一樣,毫無反應。連兩個小藥靈也聽不見鯤鵬的聲音了,他想起當初器靈老頭昏迷的那段時間,決定等安定下來之後,找一些珍貴的靈獸材料給鯤鵬進補,希望能把它的傷勢養好。誰知道隨即就在羅浮山大鬧了一場,這幾天又跟著雲天宗,人多眼雜不安全,他一直不敢把鯤鵬拿出來。連兩個小藥靈也都是化為藥草原型,被他隨身攜帶著。


    “還好,傷得不重。”瑤妃仙子看著鯤鵬的虛影,喚道:“重明。”


    趴在她身邊的重明神鳥聽到指令,展翅飛起,圍繞著鯤鵬緩緩轉動,火紅雙翼上不斷散發出溫和的光芒,緩緩匯入鯤鵬的身影中。


    “重明是有德之鳥,能夠驅使萬獸。”瑤妃仙子對林涵解釋道:“我從先師那繼承重明鳥尚不到百年,目前隻參透解翮,尚不能發揮此鳥半成效力,十分慚愧。”


    在秘境中時,林涵早就從晏飛文那裏聽過,說南瑤島的修煉功法自成一派,不像其他宗派的長老死去之後修為殞滅,南瑤島是可以由師傳徒的,他們馭使的靈獸大都是上古血脈,壽命在千年之上的不在少數,凡人壽數反而不如靈獸,所以她們師父隕落前常常會把自己的靈獸傳與徒弟。屆時要舉行許多神秘儀式,大都是要用血來觸發的,詭異又強大。


    瑤妃仙子口稱慚愧,林涵連忙恭敬道:“南瑤島在禦獸一門上深有研究,前輩更是登峰造極,令晚輩歎而觀止。”


    瑤妃仙子笑了。


    “這麽聰明的弟子,根骨又好,靈緣又高,聽得懂我的玉塤,又跟鯤鵬有緣法,簡直是天生的南瑤島弟子。唉,真是可惜啊……”


    她剛說完,林涵還沒迴話,她卻忽然皺起了眉頭。


    “怎麽迴事?”她疑惑地看向空中的鯤鵬虛影。


    雖然重明鳥一直在將自己的靈氣渡給鯤鵬,然而金色的大魚卻仍然是一副十分虛弱的樣子,身上的傷口剛要愈合,便再度裂開,精神倒是好了一點,發出十分疼痛的嗚咽聲。


    “師尊,鯤鵬根骨在重明之上,足足越了兩階,”藍染臉色蒼白地道:“要用重明來治鯤鵬,隻怕用的法訣也要越兩階才行。”


    “說得在理。”瑤妃仙子喚道:“重明,解翮!”


    她話音剛落,空中盤旋的重明鳥忽然長嘯一聲,展開如火焰般的雙翼,在空中翻騰起來,如同在跳舞一般。忽而俯衝而下,雙翼上火紅的羽毛片片脫落,如風卷落紅一般,那些羽毛散發出耀眼光芒,圍繞著鯤鵬不斷飛舞,最終全部匯入了鯤鵬的身體之中。


    鯤鵬的傷口迅速愈合,連精神也大振,搖頭擺尾,從喉嚨裏發出十分愜意的低鳴聲。


    然而重明鳥卻周身羽毛盡失,隻剩下單薄的粉色肉翼,緩緩飛迴了瑤妃仙子身邊。藍染連忙掏出一個精致的小葫蘆,從中倒出清澈的瓊漿,喂給沒了羽毛的重明鳥。


    林涵知道瑤妃仙子這次是幫了自己的大忙了。


    “多謝前輩。”他連忙道謝,也從懷裏掏出個小玉葫蘆來:“我這裏有幾顆靈品丹藥,可以給前輩的靈鳥補充靈氣……”


    瑤妃仙子笑了起來。


    “你把我看作什麽人了,我們南瑤島還缺這幾顆丹藥不成。”她笑盈盈地看著林涵的眼睛,溫聲道:“我不過是愛惜你的天賦,也喜歡你這脾氣,所以才出手相助罷了。我知道你這一路來,吃了不少苦頭。但千萬別因為見多了壞人,就把這世上的人都想得太壞了。這世上還大有好人在。人善人欺天不欺,你行多少善,天道都有記載,因果不饒人。你天生福澤深厚,所以很能吸引靈藥靈獸。以後不管你以後在雲天宗要待上多久,都要記得這一點。千萬不要磨滅了這一點良善,斷了自己的緣法……”


    南瑤島自有一番道法體係,她的話林涵聽了個半懂不懂,隻能保持敬畏。


    “多謝前輩指教。”


    “你聽進去了就好。此番去雲天宗,風波險惡,你有什麽打算?”


    “情況不明,不敢多做打算,不過是隨機應變罷了。”


    “玄機子這人最是刻薄,又唯利是圖,好在還顧忌體麵,這幾天沒有對你動手。等我一走,你猜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殺我,搶鯤鵬。”


    瑤妃仙子點頭。


    “孺子可教。”她笑著提點林涵:“你那個叫紀驁的夥伴雖然天資無限,終究遠水解不了近渴,玄機子隨便找個機會殺了你,再栽給途中的妖獸或者弟子鬥毆,就算十年之後,你朋友過來找你,也是死無對證。”


    她提到紀驁的時候,林涵心中不由得抽疼一下。紀驁的脾氣看似兇悍,實際上他身上那種野獸般的直覺往往比林涵的謀劃都靠譜得多。他在羅浮山那場大鬧,就是怕自己離開他視線,沒有辦法自保。


    有生之年,不知道自己和他還有沒有機會活著再見。


    “求前輩指點。”林涵拜了下來。


    瑤妃仙子寧願繞路都要和雲天宗的隊伍同行,顯然就是想救林涵一命。今晚這番鋪墊,應該就是為了最後這個大人情。


    “要想活命,其實也簡單。要是你信任我的話,我在這裏替你和這隻鯤鵬立個血契,從此這隻鯤鵬成為你的本命靈獸,性命相關,隻要你死,鯤鵬立刻殞命。在你成就元嬰之前,鯤鵬無法過渡於人。以玄機子貪財的程度,肯定舍不得為了殺你害死這種根骨的靈獸。隻能讓你活著,隻是到時候他殺你不成,肯定會惱羞成怒,你難免受點皮肉之苦了。”


    林涵心中一亮,但是知道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神色又嚴肅起來。


    “弟子不懼皮肉苦,但憑前輩指點。”


    瑤妃仙子似乎下了決心。


    “血契是我南瑤島核心機密,你立下血契,從此便成為我南瑤島禦獸一門的傳人,以後師門有難,你必得供師門驅使。不僅功法重新換過,以後參道也隻能參與本命靈獸有關的大道,你可願意?”


    “弟子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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