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八年 1699年 9月)

    人都是陰暗的。三阿哥胤祉因在敏妃喪百日內剃頭獲罪,被康熙降為貝勒。這本是一樁與郭絡羅府八杆子打不著的他人禍事,但落在老太太耳裏,則成了喜信兒。

    “太不敬了”老太太與太太搖頭歎息“到底是皇上追諡的娘娘。現下看起來,倒是霞兒的福氣”

    或許章佳氏的死觸動了康熙,待敏妃百日後,一道諭旨,進八貝勒胤禩的額娘衛氏為良嬪,沒兩天,再進良妃。

    見了禮部的明喻,郭絡羅府立刻喜氣洋洋,現趕著尋了好班名角送入八貝勒府以為賀。

    “可不是我說的”老太太按不住的得意“八貝勒賢德,前兒裕親王與皇上誇他‘心性好,不務矜誇’。這便稱了皇上的心”

    “咱們滿人素來講究子以母貴,這母憑子貴,可是皇上天恩浩蕩,不是?”

    “皇上聖明”太太陪笑附和“說到底,還是大格格旺夫,這剛剛一進門,好事就全來了”

    (康熙三十八年 1699年 11月)

    喜事一樁接著一樁,十八歲的綺禮時隔四年後再下考場,便取了桂花榜,成了舉人老爺。因是武蔭郭絡羅府頭一個舉子,老太太高興,太太湊趣兒,商議了在花園子裏擺酒唱戲,連唱三天《滿床笏》。

    無怪老太太太太歡喜,這兩年綺禮聲名雀起,不但掙了銀子,還得了五貝勒胤祺和八貝勒胤禩青眼,但凡兩府辦事,必與綺禮帖子。大哥綺仁對綺禮更是親熱,以致這兩年大嫂子與我的生日禮都很得我心,去年是套精致玉梳,今年則是個香檀澡桶。

    “二妹妹”散戲出來,正欲迴房,忽聽大嫂喚我,趕忙轉身答應“大嫂子”

    “二妹妹”大嫂笑吟吟的瞧著我“今兒菜多,妹妹帶些迴去賞人吧”

    “謝大嫂子”我低頭道謝,聽大嫂指揮丫頭與我裝食盒。

    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綺禮濟我銀錢任我吃喝的事兒,上房下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因綺禮會做人,幾年來竟無人與我為難。今日,大嫂子主動與我點心菜肴,自是擺明了籠絡我的姿態。

    大家閨秀什麽樣兒,瞧大嫂子便知。進門九年,頭三年,與綺仁生了兩個兒子,後六年,除了自己又添一兒一女外,還與綺仁娶了兩房妾,與綺仁開枝散葉,生養女兒。至於通房丫頭,更是以一年一個的速度,前赴後繼,毫不含糊。

    時代使然,男人無恥,我無意批評大嫂子的做法。事實上,對於能在血淋淋後院廝殺出來的勝利者,我抱以景仰,即便我效仿不來。

    大嫂子比太太有見識,見綺仁倚重綺禮,卻因不便與何姨娘示好,便轉與我暗送秋波。這是個智慧女人,領了她的好兒對我有益無害。

    “這許多點心”我驚喜地辭謝“我一天可怎麽吃得完?”

    “嗬”大嫂了然的笑了笑“這天涼了,但吃三五天無妨”

    歡歡喜喜的辭了大嫂迴房,心裏明白,這兩盒點心是萬萬不能分與何姨娘的,隻能自己消化。

    “三哥,你怎麽來了”我喜滋滋的撿了一塊酥餅與綺禮“大嫂子與我的,你吃”

    “妹妹”綺禮將餅放迴點心匣子,滿臉嚴肅地問我“選秀的事你到底是怎樣想的?”

    最討厭這個問題了,我低下頭不言語。

    “不說是吧”綺禮拖過張椅子抵著門坐下“那咱們就耗著吧”

    又是這套,我苦惱的扯了扯發辮上的八寶壓腳“我說了你可別後悔”

    綺禮老僧入定般坐著,眉毛抬都沒抬一下。

    “好,我的主意是這樣的”我冷笑“我琢磨著開春春闈,各地舉子們都進京了,你夠膽的話就帶我出去走走,我自己挑個順眼的”

    我留心觀察綺禮的神色,真沉得住氣,聽到這話,都沒反應。

    “就這麽多?”綺禮睜開了眼睛“成,舉子中我幫你留意了三個人,改天我約出來給你瞧瞧”

    (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正月)

    綺禮選定的日子不是一般的惡俗,竟是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的正月十五,元宵節。晚飯後,綺禮領我找了間廂房換衣服。

    棉袍馬褂兒,穿上後,低頭瞧見自己的胸口,很不成事。靈機一動,拿束帶將夾襖捆於腰間,再穿外袍,哎,一個萎瑣縮胖子。

    照鏡子畫臉,瞧見耳環,趕緊摘了,再拿畫筆補了耳洞。放下筆扭捏出來,綺禮忍了許久的笑後方能抖開鬥篷與我披上“裹好了,進房也別解”

    跟著綺禮混出二門,上了騾車。走了不過兩箭地,騾車便擠不動了。綺禮領著我下了車,很自然的牽著我的手擠進人群。

    兩個男人牽手,我甩了甩手,沒甩開,綺禮瞪我 “人這麽多,你走丟了咋辦”

    我摸了摸荷包,摸出兩塊糕,不是銀子,我忍了。走著走著綺禮忽而笑了“你抖什麽,平時的膽子都哪兒去了”

    是的,我確實害怕,身處陌生的時空,走在陌生的街道,沒有路牌,沒有交通燈,我不認識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即便綺禮將我賣了,我又能如何。

    “別怕”綺禮停下腳幫我正了正帽子“萬事有我,你跟緊我就是了”

    是啊,掌心傳來的這點熱度是現今我的唯一依靠。

    太白樓,上下三層,是京城最大的酒樓。這樣的天氣,樓上樓下窗戶全都敞著,似乎盛不下這過剩的人氣。我跟著綺禮上了三樓,小二挑起簾子,雅間坐著的三人,見我們進來,均笑著立起身抱拳拱手,笑言“守則兄,你來遲了,當罰三杯”

    守則是綺禮的字。

    這邊廂綺禮也一一拱手“立人兄,亮工兄,衡臣兄”

    衡臣?我驚疑的舉著酒杯的年輕人,二十出頭的年紀,劍眉星目,懸梁鼻,垂珠耳,潑砂口,正是一等一的人才,一等一的相貌。

    綺禮與我介紹“羅賢弟,左邊這位兄台就是錢塘徐本徐立人”

    徐本,我更加驚疑的瞧著左手邊的人,出身有“武林徐氏三代六翰林”之譽的樟林徐氏的徐本。

    “這位是年羹堯年亮工”

    年羹堯,這圓眼方口的清秀小夥兒竟是年羹堯?

    “這位則是張廷玉張衡臣””

    年羹堯,張廷玉,徐本,我不由暗歎,綺禮對我真是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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