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似多情

    孤清的燭火不聲不響地燃燒著。徐斂眉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她不想睡,她知道今晚會有噩夢。全軍覆沒的噩夢,刀光劍影的噩夢,血染的鬆樹林,血染的東江水,十多年的血,流到她腳底,再沿著夏夜的寒冷流遍她周身。

    沒有柳先生的陪伴,她隻會成夜成夜地陷在噩夢裏。

    他還在生氣麽?因為自己有那麽片刻的猶豫?其實他是欲擒故縱吧?

    她咬著唇,終於承認了自己的軟弱。她需要他——她並非不願意陪他去南海,她隻是害怕自己對他依賴得太過——長久以來她所害怕的,一直都隻是這一樁事情而已。

    柳先生是一個謎,呈給她一副微笑的假麵。在他製造給她的這片迷霧裏,她不僅解不開他,而且還無法保全自己。

    被火焰燙過之後,誰敢立刻再次向光芒伸手?半個月以來,他用繁忙的政務軍務,用體貼和溫柔,用……阿肇,把她的人和心都鎖了起來,逼得她從內裏向他投了降,可這還不夠,他還要得寸進尺,要帶她去一個隻有他們兩人的地方……

    她深唿吸一口氣,走下了床。她要同他說清楚,說清楚自己所有的脆弱和倔強,然後,她願意……她要告訴他,她願意的,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麽都願意。

    敲門聲卻在這時候突然響起,咚咚咚,敲得很沒有章法。

    徐斂眉抬眼看向那扇門。即使明知道柳先生不會這樣敲門,心裏也掩藏不住那一點小小的期待。她走過去打開門,卻沒有見到人,這時一個糯糯的聲音在下方響起:“娘親!”

    她低下頭,徐肇穿著件洗白的裏衣,裹著他圓滾滾的小身材,正仰頭朝她招著手,眉眼笑得彎成了月亮,“娘親娘親,我在這裏!”

    徐肇的眼睛生得像她,黑得極清澈,可她的眼睛從來不會這樣笑。小孩子總是有著無窮的期待一般,笑的時候盡可以笑得不遺餘力,她卻做不到。

    她嘴角微微一彎,低下身子將他抱了起來,手臂都沉了一下,“阿肇還不睡麽?”她抱他進來,拿腳踢上了門,話音不自覺地軟了幾分。

    徐肇雙臂大張地抱住她的肩膀,說道:“爹爹今天不跟娘親睡呀,阿肇就可以跟娘親睡了。”

    徐斂眉笑了。

    這半個月來,徐肇總想著蹭到父母床上來睡,可小客棧裏的床太窄,容兩個人正好,再加個孩子就難免睡不踏實。如是鬧了幾次,徐肇

    也不喜歡了,便自己同鴻賓睡在隔壁。

    徐斂眉刮了刮他的鼻子,啼笑皆非地道:“娘親惹爹爹生氣了,你還這樣高興。”

    徐肇小大人似地皺皺眉:“我知道!我看見爹爹在樓下喝酒。”

    徐斂眉心中一動,“是麽。”

    “爹爹有心事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喝酒。”徐肇吐了吐舌頭,“阿肇覺得,爹爹的心事都是娘親吧。”

    徐斂眉勉強地笑笑,“小孩子家家的,你又什麽都知道了。”

    “是真的。”徐肇自顧自躺倒在舒服的床上,手卻不肯放開她的手指頭,“阿肇還見過爹爹哭。”

    徐斂眉驚了一跳,“哭?!”

    徐肇點點頭,突然緊張地看向她,“你可不能告訴別人!爹爹都不知道他被我瞧見了的。”

    徐斂眉臉色白了,不說話,隻緊緊咬著唇。

    “但我隻見過那一次。”孩子的聲音脆生生的,像半夜窗前炸響的小煙花,“爹爹太累了,每次迴鳴霜苑來,都是直接休息,我不敢吵他的。可那一迴他迴來以後,燈卻一直亮著,我想,爹爹好不容易迴來一次,如果他不累的話,我一定要找他說說話兒的。於是我走過去,爹爹站在窗前看月亮,一邊看,一邊眼淚就流下來了。我嚇得不敢再瞧,跑迴去裝睡,第二天一早,爹爹給我做了早飯。我一看有我最討厭的魚湯,不想吃,可是想起爹爹哭了的樣子,又不得不吃掉。”

    徐斂眉默默脫了鞋,上床來,將孩子抱進懷裏。孩子說著說著就累了,母親的懷抱又是這樣的溫暖,他眼皮子直打架,嘴上還在念叨:“爹爹總是做魚給我吃,我都說了我不愛吃,他還要做,沒人吃,他就倒掉……”

    “你爹爹有沒有提起過我?”徐斂眉輕輕地開口。

    “提過呀。”徐肇蹭了蹭她的衣襟,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道,“他說,娘親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娘親,娘親是世界上最疼最疼阿肇的娘親,她肯定不會丟下阿肇的,總有一天,她會迴來陪著阿肇的……”

    “鬼靈精。”徐斂眉揉了揉他柔軟的頭發,“誰教你那麽多心眼子,說話彎彎繞。”

    徐肇不再說話,隻一個勁往她懷裏蹭去。

    她見他睡得熟了,便將他從自己身上扒拉了下來、放平在床上蓋好被子,自己披件衣裳出了門。深夜的客棧寂靜無聲,她的軟鞋踩在年久失修的樓板上發出輕微的脆響。走到樓梯邊她低頭下望,空曠的清

    冷的大堂,店小二橫躺在桌上睡著了,柳斜橋就在另一張桌邊斟酒,昏黃搖曳的燭光將他的白發照得絲絲縷縷清晰可見。

    飲下手中杯酒後,他若有所感地望了過來,見到是她,怔住了。

    樓上樓下,兩兩相望,不長的距離,沒有人說話。

    她想他沒有醉。人在有心事的時候是很難喝醉的,因那心事不會讓人這樣容易就逃脫開去。可是他卻對著她恍恍惚惚地笑了。

    她的心猛一顫。

    酒杯滑落在地,他推開椅子慢慢地站起來,身子有些晃,目光卻始終凝望著她。

    他會走過來嗎?他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寬容自己嗎?她還未來得及想清楚,耳畔突然襲來一陣凜冽殺氣,她狼狽轉身,卻遭人從身後猛地推了一掌!

    ***

    一聲驚叫,腳底踏空,徐斂眉從樓梯上摔了幾步,猝然跌入了柳斜橋的懷中。

    他險險趕來接住了她,她裙衫淩亂,兩隻手死命地抓緊了他的肩膀。她尚沒有站穩,那黑暗中的人已現了身,那竟是個士兵模樣的人,也不知已在這店裏潛伏了多久,滿麵灰塵,渾身散發出一股惡臭,手中揮舞著半截斷矛,直直在這狹窄的樓梯上朝柳斜橋揮劍而來——

    柳斜橋來不及將徐斂眉放下,隻能背轉身去往下跑,用背脊硬接了這一矛!

    她聽見劍鋒劃破衣衫的聲響。

    下一刻,柳斜橋已到大堂放下了她,反手拔劍,迴身便同那刺客戰在一處。那士兵雙目瞪得發紅,人鬼不分,招招狠毒,柳斜橋拚殺不過,背上的傷已滲出血來,不管不顧地往青色的衣料上浸。徐斂眉往後退了幾步,環視四周有無趁手兵器,忽聽那店小二嘶喊了一聲:“是你!你抓走了我哥哥!”

    那士兵卻好像沒有聽見,殺紅了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柳斜橋,好像能將他盯個對穿。柳斜橋喝了半夜的酒,氣力已然不支,一邊咳嗽著一邊後退,始終將徐斂眉牢牢地護在身後。

    驀然間“哐啷”一聲脆響,竟是那醒來的店小二將酒壇往地上摔了個粉碎。

    店小二矮著身子拾起一塊碎片,慢慢地接近了柳斜橋和那黑衣人的戰陣。徐斂眉唿道:“小心!”那黑衣人目光朝她射來,柳斜橋得了一刹那的空隙,長劍低掠他下盤,黑衣人立刻跳了起來,柳斜橋一側身,黑衣人便飛掠到了大堂中去——

    “你去死吧!”店小二用了全部的力氣將那枚碎片割進那士兵的

    後頸裏,那士兵身軀僵住,迴頭看他一眼,店小二卻被他看得心裏發了毛,尖叫一聲丟掉了碎片逃開去。那士兵隻覺得後頸極痛,抬眼看去,在他麵前的卻是徐國的公主。

    他親耳聽見那些徐國人叫她“殿下”的……隻要殺了她,齊國就有救了!

    他張牙舞爪地朝她撲了過去,卻遭人從背後輕輕地勾住了腳——

    士兵整個人朝前栽去,臉孔紮進了地上的碎陶片中……

    “啊——!”

    饒是徐斂眉也不忍再看。

    她繞過這人走到柳斜橋那邊去,柳斜橋並不看她,隻反手一劍刺入士兵後心,結束了他的痛苦。

    做完這個簡單的動作之後,柳斜橋卻連拔劍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撐著那刺入血肉的劍柄,慢慢地單膝跪了下去。

    徐斂眉連忙搶了過來,“柳先生!”

    柳斜橋拄著長劍,膝蓋之下是他人的鮮血流成了河。他低著頭,長發拂落下來,她覺得他的白發仿佛又多了一些。

    無邊的恐懼突然攫緊了她的心。她不能唿吸,她不敢唿吸,她怕自己尚來不及辨別清楚胸臆中那些酸澀的感情,時間就突然流逝幹淨了。她沒有伸手去碰他,他就像個易碎的雕像,沉默地、卻是溫柔地凝注著她。

    他的臉色迅速地蒼白下去,那目光中的溫柔卻沒有變。

    “我,”她的聲音幹啞,像是斷了的絲弦,極其難聽,“我們去南海。”

    他動了動唇。

    她傾身過去聽,卻什麽也聽不見。

    “我說我們去南海!”她突然道,“我後悔了,我不該總在害怕,我不該說了那些矯情的話……”

    他笑了一下。轉瞬即逝的、曇花一般的笑。

    她不由分說地將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吃力地將他扶了起來。他的身子像一副已被用盡的皮囊,這個時候他倚靠著她,再也沒有任何違心的話,再也沒有任何故作冷淡的表情,兩個人都袒露得一無所有了。

    他輕輕地笑著,口唇微動,輕飄飄的氣流從她耳邊劃過。

    “我已忘記了。”他說。

    得他這一句話,淚水突然就哽上了她的喉嚨。他總是這樣的,他總是這樣的!用他那仿佛無所不包的寬容,永遠在忍受著她,一點怨怪的話都不會說。他總是用這樣的法子,讓她不得不看清楚自己的任性。

    她半攙著他,一步

    步地往樓上走,直到嚇傻了的店小二迴過神來,也來幫她一把。男人微笑著看著她,那微笑仍舊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謎,但她現在已不想知道謎底,她隻要沉溺。

    翻湧不息的海浪總要輸給無垠的沙,搏擊的飛鳥輸給不動的白雲,根莖張裂的樹輸給忍耐的泥土。

    她合該輸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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