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竟何之

    (一)

    九月初,一行神秘人馬抵達渙城,徑自投入易將軍幕下。

    兩日後,落霜的一夜,東澤國邊境上的蒙城守軍被兵戈號唿聲喚起,倉促間竟見烽火連天,五十裏外的渙城徐軍突然出現在了城樓之下,烏壓壓一片人與夜色相接,又耀出鎧甲的銀光。

    蒙城守將驚慌奔走,急匆匆向從岑河敗退的馮皓一部求援。誰知易初對蒙城似乎也不甚在意,圍著外城搦戰了兩夜,竟便就此撤軍了。

    待馮皓拋下越國人馬當先趕來蒙城下時,卻隻能對著滿地狼藉與蒙城守將麵麵相覷。

    “這是在羞辱我們!”蒙城守將羞憤道,“沒想到徐國還有這樣胡鬧的力氣……”

    “不。”馮皓勒住了馬,抬頭看向那城樓上飄揚的旌旗,“這不過是聲東擊西。”

    那守將順著他目光看去,驚住了——

    不知何時,城樓上那徐醒塵的首級,已不翼而飛!

    那守將急道:“這算怎麽迴事?鬧這樣大的陣仗,就為了帶個人頭迴去?!”

    “那不是一般的人頭。”馮皓微微眯起了眼,“不過你說對了,他們還真是在羞辱我們。”

    馮皓年近四十,是八歲的齊王的舅父,一生戎馬罕少敗績,然則策劃了多年的岑河之役竟莫名其妙輸了個潰散,心中正自好氣,又被東澤人這樣一攪纏,直是心中鬱結。東澤侯聽聞馮皓到了蒙城,連忙從國都趕了過來賠著笑臉宴請齊國諸將,馮皓拿著酒杯卻隻哼了一聲,不談眼前的事,卻仍對近一個月前的大戰耿耿於懷。

    “徐世子不在岑城,徐公主也未露麵,更莫說我們還有岑宮裏的內應,還有那老賊薑閔——岑都裏那一場仗,究竟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做的手腳?”

    東澤侯捧著酒盅,縮手縮腳地笑道:“徐公主不曾露麵嗎?”

    “燕侶拿徐公威脅她,她也沒有露麵。”馮皓冷笑一聲,“說來這南吳女人也是烈性得像個傻子,竟然就這樣投了火。”

    “誰知道呢。”東澤侯低矮著身子道,“小侯隻聽一點小道消息說,岑宮裏那個燒死兩千齊國人的,是徐公主的丈夫呢。”

    馮皓執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頓,“徐公主的丈夫?”

    “是。”東澤侯擠了擠眼睛,“是徐公主的第六個丈夫,聽聞姓柳,卻是個不知名的人物。”

    馮皓

    沉默地喝幹杯中酒,才道:“這是個大人物。”

    東澤侯諂笑道:“那又如何?徐世子便不是大人物了?還不是照樣被咱們——”

    “報——”

    一聲斷喝打破了堂上的歌舞升平,一名士兵手中攥著紅羽檄書奔了進來,倉皇道:“不好了,將軍!越國盧將軍在岑河上被截擊,我們的人都被打散了!”

    “喀啦”一聲,馮皓竟是將手中酒杯都捏碎了,雙目幾欲裂出:“中計了!”

    ***

    渙城。

    城令的衙門早已改作了帥帳,此時四方的屋簷鬥拱上都懸了白布,來來往往的人衣衫肅穆,額頭上纏著白紗,眉宇間凝著愁恨。

    一項首級被恭恭敬敬地放在大堂正中的香案上,爐煙嫋嫋,繚繞著那已清理幹淨的首級上平凡的男人眉眼。從額頭到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將這普通的容貌添加了幾分冷酷之氣。

    那一副鐵麵具在清理時被卸下了,洗得鋥亮放在一旁,那幽深的眼孔中仿佛還泛出冷厲的光。

    柳斜橋跟在易初身後給“世子”上香。所有人都相信了這就是世子,這就是世子的首級,當柳斜橋攀上蒙城城樓,撕扯下那旌旗上纏繞的繩索,看到這鐵麵具的一瞬間,他幾乎也要騙自己相信了。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叫什麽名字,他永遠也不能說出口——世子已經死了。

    深秋的風穿堂而過,唿嘯著卷起素白的紗簾,仇恨在香霧中氤氳翻滾。每個人含著沉默的悲憤來看上一眼,獻三炷香,再沉默地離開。柳斜橋蒼白的臉上卻平靜得駭人。他想了很久,想她——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世子“死”了,她親手殺死了“徐醒塵”。

    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內心裏其實隱隱有著答案,卻不肯相信,秋風太冷,吹得他的心肺如凋零的葉,血液一寸寸僵凍住,不再迴流。他閉了眼,往香案前叩下三個頭,徑自舉步離去。

    “先生很想要這天下嗎?”

    “我除了這天下,也沒有其他的還能給你了。”

    “你愛我,我便給你這天下。你要不要,柳先生?”

    (二)

    易初沉默地看著這個男人。

    他過去瞧不起他,以為這駙馬不過是個在女人褲腰帶上討生活的男人,與公主比起來,他一萬個不配。然而在舉國動搖的時候,卻

    是這個男人站了出來,他仍舊那樣溫和從容,好像可以隨時無聲無息地退進四壁後的暗影中去,如果不是易初親眼看見他在烽煙中搶上了蒙城、殺死了旗亭上的守軍、一把扯下了東澤的大纛、然後一騎快馬帶著世子的首級飛馳歸來——

    蒙城外的官道上,男人立馬三軍之前,沉默地舉起了手中那鐵麵血汙的人頭。

    身經百戰、心如鐵石的徐國的兵卒們,齊齊朝他下跪叩首,甲胄交擊之聲遏於雲天——

    那一刹那,沒有人說話,天上浮雲流過,易初站在最前方,清楚地看見了男人眼中深而又深的痛苦的漩渦。

    “我會帶你們,”男人開口,嗓音卻被烽煙熏得沙啞,他不得不咳嗽了幾聲,才接著道,“我會帶你們,為世子複仇。”

    那般病弱的模樣,那般低啞的聲音,他甚至不能用雙手抓穩韁繩,可他說出了這樣的話,卻讓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真的可以做到。

    “末將但聽駙馬驅遣!”易初當先舉起了長劍怒喝。所有男兒都在秋風中應和起來——

    “但聽駙馬驅遣!”

    “但聽駙馬驅遣!”

    “但聽駙馬驅遣!”

    易初看見駙馬微微揚起了眉毛,那雙淺色的瞳仁底下,有著他所陌生的光焰。

    ***

    九月十五,滿月之夜,岑河上滯後的越國守軍遭褚功明統率的徐軍攔腰截擊,全軍覆沒於浩瀚河水中。

    九月二十,褚功明帶兵順流而下抵達蒙城外,與同時趕來的易初一部會合,直攻蒙城。齊將馮皓殊死抵抗,然而同在城中的東澤侯卻不知去向。

    九月廿三,東澤侯開蒙城門,肉袒負斧锧請降於徐。城中齊軍已被反水的東澤人屠戮殆盡,馮皓帶著十餘親兵往東北奔逃迴國。

    褚、易二將帶兵入城,下的第一道軍令便是在城門上斬殺東澤侯。

    東澤侯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舉國投降竟得了這樣的下場,被人拉扯著猶嘶聲哭喊:“你們——你們說好了的會放了我!那個——那個人呢,叫他出來,我要同他對質!堂堂大國如徐,竟也有出爾反爾的時候——”

    “你還不配同他對質。”褚功明冷笑道,“如本將所知,出爾反爾這種事,還是君侯您做得最是得心應手。”

    “——不可以啊,降虜不殺!”東澤侯的哭聲被拖曳得遠了,“降虜不殺,這是列國公認的軍紀,你們這是要遭

    報應的——”

    “等到再沒有‘列國’的時候,遭個報應也無妨。”褚功明走到門口,看著那畏畏縮縮哭哭啼啼的東澤侯被人懸在城門上的絞架上,過不多時,便再也聽不見他的嘶喊聲了。

    “褚將軍似乎與駙馬頗相熟。”易初走到這位同袍的身邊,神色有些複雜。

    褚功明看他一眼,坦白道:“他在來渙城之前,先去找了我,定下了這個聲東擊西的連環計。”

    易初低聲道:“駙馬是這樣足智多謀之人。”

    “你還不知道麽?他過去便是公主的謀臣。”褚功明笑了,“公主滅夏削齊、討範得楚,都是駙馬的計策。他原是個智計無雙的人,隻是他甘願為公主驅策罷了。”

    易初沒有接話。

    “駙馬可還是病著?”褚功明渾然未覺對方的異樣,隻是關切著那個沒有露麵的人,“下一步如何走,可還要去向他請教啊。”

    ***

    從渙城往東百裏,有一座斷天而立的虎牙山,是東澤與齊國的交界;越山而東則地勢愈下,在此處,沿著任何一條河流往東行,最終都會見到一片浩瀚無際的海洋。

    是以虎牙山東麓雖不近海,卻時時如被海風吹拂,到了秋深,空氣中仿佛隨時凝著濕潤的涼汽,黏在肌膚上揮之不去。

    山下住著幾戶農家,漫天紅霞鋪遍西山,正是樵采歸來、闔家團聚的時分。

    “男聲欣欣——女顏悅喲,人家不怨——言語別。五月雖熱——麥風清喲,簷頭索索——繰車鳴。野蠶作繭——人不取喲,葉間撲撲——秋蛾生……”

    變了調的歌聲響徹山野之間。

    “您別怪,大郎他瞎嚷嚷慣了的……”竹籬笆圍起來的院落裏,老婦頗不好意思地對客人道,“他從來不曉得他唱得有多難聽……”

    那客人卻是個女子,將將洗淨了頭臉,濕漉漉的頭發挽成一個髻,斜斜搭在白皙的脖頸上。可就在那白皙的脖頸上,卻有著三四道入肉的血痕,那老婦懷中團著藥,傴僂著身子,正給她仔仔細細地塗抹著,一邊嘴裏還沒停了碎碎念:

    “姑娘這脖子生得真是好看,皮膚像是泉水裏泡出來的,隻可惜了到哪裏刮擦出來這樣的疤喲……”

    女子淡淡地笑了一下,眸色清冷如霜。

    “大郎唱的是什麽詞兒呀?”她問。

    “還能是什麽風雅的詞兒不成。”老婦道,“無非

    是我們這些做農的事情啦……”

    “娘!我迴來啦。”一個約莫二十五六的男人背著厚厚一捆柴一腳踢開了柴門,憨厚地笑了笑,將柴火放在一邊。直起身來,目光與女子對上,他竟爾怔了一怔。

    撓了撓後腦勺,他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原來你洗幹淨了,這樣好看……”

    “去去去!”那老婦羞得拿掃帚趕他,大郎啊啊叫了起來,繞著院子四周地跑。徐斂眉看著他們無憂無慮的樣子,不由得也隨心地笑了,可那笑影卻也不過一刹那,便飄忽沉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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