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溫柔客

    (一)

    這是柳斜橋在徐國度過的第五個春天了。

    數日之後,公主府後院的老樹上便抽出了嫩芽,點染出一些細弱的綠意。徐斂眉也從這時候開始身體不適,時常反胃嘔吐,成日裏懨懨地吃不下東西。柳斜橋便盡心在她身旁照料她,幾乎是寸步不離。

    但徐斂眉畢竟仍有許多公務要處理,整個徐國壓在她身上的擔子不會因她有孕在身便卸下來片刻。歇了不到三日,感覺身子好些了,她便自去了奉明宮。

    柳斜橋留在公主府。

    燕侶站在窗外,見他閑閑地翻著書,一派世外逍遙的模樣,輕輕笑了一下,“你還真是好手段。”

    他的目光不曾從紙頁上離開,“你不怪我告訴她我是顧歡了?”

    “此一時彼一時。”燕侶歎口氣,“既然她早已發現了,便不如順水推舟,你做的是對的。”

    柳斜橋抬眸掠了她一眼,神容清淡,不客套,也不反駁。

    燕侶想了想,仿佛也為那個不在場的女人感到悲哀似的,“不過也不怪她。若換了是我,大約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柳斜橋靜了很久,才道:“我卻覺得她深不可測。”

    “你那是當局者迷罷了。”燕侶笑了笑,“馮將軍那邊來了消息。”

    柳斜橋翻著書頁的手頓住。

    “他說,岑河上的戍備狀況他始終沒有弄清楚,發了幾批探子都沉了底。”燕侶壓低聲音,“阿歡,你可聽公主說起過?”

    柳斜橋平靜地道:“不曾。”

    燕侶微微眯起了眼睛,審視地盯著他,“當真?”

    柳斜橋將那一頁輕輕翻了過去,“這既是連馮將軍都摸不清的事,公主又怎會隨意告與我知。”

    燕侶笑了一下,“我卻看你們近日來過得不錯。”

    柳斜橋垂下眼眸,不再答話。

    ***

    奉明宮。

    “此次東澤國主率眾來降,實是揚我國威的大好時機。”老臣薑閔激動道,“殿下,東澤國被齊國所欺,來尋求徐的庇護,我們當待以上賓之禮,賜以公卿爵祿,再將東澤國土皆列為郡縣……”

    “緩著來。”徐斂眉擺擺手,話音平淡,目光卻始終沉穩地凝在那張巨大的輿圖上,“東澤國常年是在大國之間虛與委蛇,但如今的東澤

    侯卻是和齊國有姻親的,如何能那麽輕易就背棄了齊國?”

    薑閔一愣,老臉有些下不來,“殿下說的……也是……”

    “殿下,”易初指著輿圖道,“東澤若果降我,東邊的壓力便小了很多,更可以安心應付南吳四郡的反亂了。”

    “南吳四郡是要平,而且要速平。”徐斂眉冷淡地道,“這塊地方的亂象已拖了十年之久,海濱之民,簡直不可理喻。”

    國相周麟歎了口氣,“這也是當年楚厲王給我們留下的難題啊。他非要殺光了南吳王室,誰知是不是為了今日?”

    “楚厲王已經死了!”徐斂眉的聲音陡然抬高,她站了起來,驚得堂上眾人齊齊跪了下去。她掃視一遍這幾個心腹重臣的臉,開口道:“若說平理南吳四郡的法子,本宮卻有一個。”

    ***

    夜已深了。

    徐斂眉從宮中迴府時,寢房裏猶亮著燈。她邁步進來,便抖落夜中的寒氣,燈中的光焰晃了一晃,撲朔在男人的臉上。

    柳斜橋仍是坐在窗前,仍是讀著那一本裝幀很舊的《呂覽》。但聞得她來,便抬起頭,發影微動,眼眸中仿佛幻出一些亮;他放下書過來扶她,反而叫她不好意思,隻道:“本宮還不至於走不動路。”他笑笑不言語,手卻未嚐鬆開。

    她盯著他看,好像他是個謎一般。當他轉過頭來了,她卻又移開了目光。

    “這些日子以來,先生總這樣等著本宮,也很乏吧?”她開口。

    他正給她疊著外袍,聞言一怔,旋而一笑,“那也是要等的。”

    她淡淡道:“那先生不如迴鳴霜苑去住吧。本宮想著,索性都住在宮裏,好有個照應。”

    柳斜橋略略直起身來,“殿下最近國事很忙?”

    徐斂眉道:“我隻是想多見到你。”

    這話說得太過直接,反而顯得不那麽真實。她終歸是不放心他的,不如將他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盯著,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

    柳斜橋頓了頓,點頭道:“都聽殿下吩咐。”

    他掀開錦被上床來,抬手拉下了簾鉤。徐斂眉往裏縮了一下,卻被他拉住手靠近了,他隨著她一同躺下,將手擱在了她的肚腹上。與他的手掌隔了一層衣料的地方仿佛傳來了躍動的脈搏,她一動不動,像是在負隅頑抗。

    “今日院子裏的花開了。”他開口輕輕地道,“是小桃紅。”

    “嗯。”

    “好在那樹生得高。有幾叢小花也開了,全被小兔子咬壞了。”

    “嗯。”

    “它也真是隻野兔子,還改不了山裏的習性,且還越長越胖,籠子都管不住。”

    陰影裏,她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卻沒來得及看清楚。

    他將手指在她腹部畫著圈,像含了無盡的溫柔在這簡單的動作裏麵。“按禦醫的說法,如今已將四個月了?”

    “……嗯。”

    他俯下身,將耳朵貼在她肚腹上,她連忙拿手推他:“這是做什麽……”

    “我也想,多見到‘他’。”柳斜橋抬起頭,淺瞳中微光閃爍。徐斂眉的表情滯了一下:“你為何一定要留下這個孩子?”

    他仿佛很困惑地望著她:“不留下,難道殺掉?”

    她道:“你若是為了南吳顧氏的血脈,那也容易,你自可去找旁的女人……”

    他的話音有些冷了,“您讓我去找旁的女人?”

    她微微皺了眉,複搖頭,“我隻是不明白。”

    他沉默地凝視著她。她似乎真的不明白。可他卻又不能說出口,他眷戀她,卻不敢留下她,這一份卑微到塵土裏的心情。她即使不至於蔑視,大約也永遠都不能理解吧?

    他想要一個她的孩子,他想要一個他可以全心托付的她的孩子。他想把自己所有虧欠於她的都補償給這個孩子。可是他看著她的模樣,又覺自己這想法是極其自私而卑劣的了。

    徐斂眉靜了很久,沒能等到他的迴答,便自往床裏邊蜷縮著躺下了。他給她掖好被角,她卻說道:“我知道沒有母親的孩子是什麽樣的。”

    他的動作滯住。

    她睜著眼睛看著他,眸光清澈,像兩泓亂山深處的泉。從權欲的修羅場上一步步走過來的女人,竟然還有著這樣一雙眼睛,這怎能不讓天下的男人迷戀?

    他有時真想將手探進她的胸膛裏,去試試她的那顆心,到底是什麽顏色。

    徐斂眉很慢地開口了:“如果有一日你會殺了我,或我會殺了你,那這個孩子,不如便不要出生。”

    死寂。

    柳斜橋突然笑了一下,像是努力要驅散掉極沉重的陰雲,他將她攬進了懷裏,有些誇張地溫柔著,“說什麽傻話?”

    “我的母妃……她是為我而死。”她卻不為所動,閉了

    眼,聲音仿佛漂浮海上的孤舟,“從那一日以後,我再也沒能睡安穩過。我知道母妃可以為我放棄一切,可是我害怕。我害怕有一日,我也會為另一個人放棄自己的一切。”

    “這個孩子會成為我的弱點,所以我不想要。”

    “可如果他是你想要的,我……”

    他伸手護住她後腦,吻在了她的額頭上。見她沒有反抗,才敢悄悄吻到她的鼻梁,銜著她的唇瓣,聲息傾吐在咫尺之間:“那要謝謝你了,阿斂。”

    謝謝你,為我留住最後一線期冀。

    (二)

    過得幾日,柳斜橋帶著公主府一眾從人都搬到了宮裏的鳴霜苑去。鴻賓對此事卻有些意見,私下問公主道:“這樣對柳先生,是不是不太好?”

    “什麽不太好?”徐斂眉看著奏疏,漫不經心地道。

    “外邊都說柳先生……說他就是,就是個一無是處的……”鴻賓將聲音壓得極低,“……男寵。”

    “那他便是吧。”

    鴻賓一怔。

    徐斂眉道:“我還希望他是呢。聽聞男寵這東西,心眼子不會那麽多。”

    鴻賓呆呆地看著她。往日裏那些勸和的話如今竟都說不出口,麵前的公主好像是她再也不認識了的樣子。徐斂眉側過頭,忽而對她笑了笑,“鴻賓,本宮有事托付你,你可答應?”

    ***

    三月,東澤侯舉國降徐。

    四月,齊國在東澤、徐與齊的邊境上增遷屯戍二萬人。南吳四郡郡守連兵而反。

    五月,豐國、蒙國、燿國降徐。西涼國主來徐探望。齊國向西北吞並幽。

    六月,楚國遺老擁立某嬰姓男子為王,聚眾萬人,一舉奪下原楚國國都縐城。滇王朝於岑都。

    在一整個冰封的冬季之後,天下仿佛是突然間動蕩起來,而已得天下半壁江山的徐國,就在這動蕩的漩渦中心。

    七月朔日,百官朝會於岑。徐國公主宣布,徐公將進爵為王。

    柳斜橋站在奉明宮後殿的城樓上,炎炎夏日裏高處卻刮著冷風,將屋簷下的鐵馬吹得叮咚亂響。他隱約可以看見前殿的陰影後邊,那許多密密匝匝俯伏稱臣的身影,一個個高冠博帶,唿聲遏於雲天,似乎他們真的相信著,他們所稱頌的那個人就是天命所歸。

    即使她是個身懷六甲的女人。

    柳斜橋經常不能想

    象,同樣是這個女人,在一年之前,還曾帶著羞澀的溫柔凝望著自己。他更加不能想象的是,那樣的一個女人,原來是被他自己,親手推開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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