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班師迴朝,徐醒塵在赤城與妹妹“會合”,而後一同北上還都。

    此番出征,楚國四十餘城盡入囊中,徐國疆土擴大了近一倍。轟轟烈烈凱旋入城,她先去向徐公匯報了戰況,便急急趕往公主府。

    柳斜橋卻仍是如往常一樣,得了消息便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迎接她,就好像他從來不曾離開過。

    她的腳步在台階下頓住,抬眼,他的麵容好像同三個月前沒有變化,又好像變了一些。

    他許是變瘦了,這一副孤伶伶的骨殖,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淺色的瞳仁深邃下去,宛如映著天空的井。

    “我——”她頓了一下,宣告般道,“本宮做到了。本宮拿下了楚國。”

    “是。”他低聲,微垂的眼簾下,一雙淵海般的眸子靜默地望向了她,“在下須得感謝公主,為在下的父母親人報了仇。”

    她卻不想聽他這種無益的感謝。她從他身邊走過去,聲音已迴複了冷硬:“本宮迴來是聽說,你竟然私自外逃了三個月。”

    柳斜橋沒有迴答。

    徐斂眉的聲音變得冷峭:“本宮倒是好奇,你是如何逃走的?”

    “殿下或許比在下本人還要清楚了吧。”他輕輕地道。

    她尖銳地指出,“若無人幫你,你逃不出去。”

    他笑笑,“那隻是您沒有嚐試過。”

    她停下腳步,遊廊上轉頭看他,“為什麽要逃?”

    她的目光似乎有些複雜,他垂下眼瞼不想承接。

    她也覺這個問題實在很沒有必要,於是她換了種問法:“那既然逃走了,為何還要迴來?”

    他靜了片刻,才緩緩地道:“因為……在下記起,在下曾承諾過,會在此處等您迴來。”

    他站直身,溫涼的目光凝注著她,仿佛在期盼她明白什麽,又好像隻是無意義地保持一份沉默。她被他盯得莫名有些不自在,別過了頭去。

    “父君說你殺死了兩個下人,”她咬住唇,“你真的會殺人嗎,先生?”

    他道:“殿下會殺人嗎?”

    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你若就這樣逃了,本宮反而輕鬆。”她低聲道,“可是你卻迴來,本宮總不由得懷疑你用心深毒。”

    他看著她微露迷惘的神色,心跳重重地停頓了一拍。像是在晦澀的荒原上,前後俱已無路可走,卻

    還是一言不發地凝注著她。

    “殿下。”侍從在幾步外通報,“豐國來信。”

    她看了他一眼,同那侍從往房中走去。

    不出多久,她重又走出,見他還在廊上,不由頓住了腳步。

    草木微黃的背景掩映著他的青衫,未束的長發披落腰際,清俊的側臉蒼白如雪,相處這些年,她很少在他身上看到類似鬥誌的東西,即使他殺人逃竄,她也感覺他在做這些的時候,滿心都是孤獨的愁悶。

    他隻是從不怨懟。

    柳斜橋轉頭望向她,神色平靜。

    她輕聲問道:“柳先生,你真的是豐國人嗎?”

    ***

    豐伯來信說,已經徹查了本國全境二十年的戶籍冊,沒有找到一個叫柳斜橋的人。至於十年前在沐城被楚王屠殺的那個農戶,登記在冊的隻四口人,都已死亡,絕沒有一個活下來的。

    徐斂眉盯著他。

    他垂下眼簾,道:“公主不相信在下?”

    這話真是問得有些可笑了。她終竟沒有再說話,隻深深看他一眼,便轉身離去了。

    公主走後,柳斜橋一個人,煢煢立在秋意微涼的院落中,似是怔了很久。

    她這樣一連串的問題拋過來,及至最後,他也未能問出那有關岑河與馮皓的問題。

    他迴到此處,原是為了提醒她留意岑河動靜;可如此一來,卻讓他的心得以緩慢地冷卻了。冷卻是好事。或許也隻能就這樣,繼續這一場相猜的局,她不信任他說的任何話,而他也就漸漸地緘了口。再漸漸地,他就可以忘記自己曾在一閃念間拚死保護過這個女人,說不定到了肩傷全然愈合的時候,他就能成功地讓仇恨將自己麻木掉了。

    麻木,也是好事吧。

    燕侶走到了他的麵前。她整個人憤怒地幾乎發抖,聲音卻仍是克製的:“你為什麽迴來?”

    柳斜橋不言。

    “你為什麽迴來?”她質問,“你既然……做不到,就該走得遠遠的,你迴來是送死!”

    他的臉色泛出仿佛傷重的蒼白,“我迴來自有我的道理。”

    “什麽意思?”燕侶微微眯起眼。

    “我這趟出去,知道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柳斜橋淡淡道,“徐國不敢殺我的。”

    “什麽事?”燕侶的語氣急促了起來。

    他看了她

    一眼。她是公主身邊最近的人了,可這個秘密,連她也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想了很久,公主是如何將這個秘密維持了二十多年的——他越想越覺得可怕。

    他搖了搖頭,寡淡地道:“你最近可與齊國聯絡過麽?”

    “齊國?”燕侶狐疑地看了看他,聲音忽而詭秘地低了下去,“你是說馮皓?”

    柳斜橋掩了睫,聲音很平和:“原來真有此事。”

    燕侶上下打量他幾眼,難得地露出了些赧然的神色,“此事也非有意瞞你,馮將軍找上我時,你已走了。”

    那我若是一去不迴……

    柳斜橋終於沒有這樣問。他不習慣這樣針鋒相對地說話。

    他若是一去不迴,不論是死是活,燕侶與馮皓聯手,總可以繼續同徐國作對。可誰知道,他這三個月一去一來竟都平靜如此,連一點漣漪都不能驚起?

    想到此處,燕侶又有了些底氣去指責他:“這迴你失了手,往後可再不會有這樣好的時機了。”

    “失手就是失手,我做錯了,我無話可說。”

    燕侶抿了抿唇。許久,她往前動了兩步,在咫尺之間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輕地道:“你怨我了,是不是?我讓你一個人去抵擋徐公主的猜疑,卻繞開你去找了齊國,你怨我了?”

    “不敢。”他說。

    “阿歡,”燕侶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們隻有彼此,你知不知道?我隻是在你離開的時候去搭上了齊國,你迴來我不就同你說了?阿歡,在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三個我們的人了。”

    他平靜地移開了目光。

    “我知道。”他迴答,“阿嫂。”

    ***

    六月十五,徐公為世子和公主擺上了慶功宴,同時也宴請了楚國的階下囚們。

    徐醒塵照例是不會來的。這是在岑宮的禦苑裏,透過濃鬱的花香和繁密的鬆枝,可以看見一輪圓而蒼白的月亮。燈火翩躚在林木之間,照映著四五道長長的筵席,和人們足邊漸淺而冷的脈脈流水。

    在這樣的圓月下,亡國的俘虜,心情自然不會很好。楚王嬰何被引入座時,麵色黑得像鐵。在他身後漸次坐下的是十數名楚國貴族,身後還立著楚國的宮人。

    物是人非固然痛苦,卻不知人是而物非感受何如?

    徐公慈和地笑著舉杯,向楚王一一介紹徐國這邊的人物。幾位貴族之後是公

    主徐斂眉,嬰何隔著數尺距離盯著她,俄而桀桀一笑:“公主比十年前更美了。”

    話裏透出的猥瑣之意對徐國無疑是一種挑釁。但徐公卻隻是笑笑,公主還低頭道:“多謝您了。”

    嬰何終於知道徐國是一個可怕的國家。他的目光移到公主身邊,微微定住了,“這位就是公主的庶人駙馬了?聽說公主執意與楚作對,就是為了你?”他站起身來,兩手按在案上,身子前傾,目光透著威脅,“不知你的命運,比起她的前五個丈夫,能好到哪裏去?”

    一聲低低的驚唿,卻是他身邊的楚國宮人不留神將酒盞打翻了。那宮人連連賠罪道歉,嬰何怒道:“給我下去!”她低頭掩著臉匆忙退開。

    柳斜橋一直看到那宮人的背影消失在樹林小徑,才迴過頭來,溫文一笑:“這要看公主,她願意讓我陪伴她多久了。”

    ***

    徐斂眉似乎沒有聽見他這句若有情若無情的剖白。

    她輕輕晃著酒杯,目光出神地凝視著酒水,不知在思考什麽,眸中光芒冷靜,一點醉意也無。柳斜橋並不喜歡這樣的她。

    過不多時,她便一聲不吭地離席了。

    她在筵席的另一個角落裏找到了那個驚慌失措的楚國宮人,將她帶到了僻靜處,才平靜地道:“你是南吳人。”

    那宮人低著頭,手指痙攣地絞著衣襟,身子在克製不住地抖,“是,是的,殿下……婢子是先王——先楚王伐南吳時俘虜過去的,如今——如今又被您俘虜了……”

    亂世裏的一個小小宮女,若得不死,最好也就是像她這樣,輾轉在各國宮廷之間,做最卑賤的俘虜吧。

    徐斂眉盯著她。怪不得,她覺得這宮女的眉眼有幾分熟悉,自己是見過她的……

    “你方才為何驚慌?”她皺起眉。

    那宮人的聲音更細了,“我——婢子錯了!”她突然撲通一聲跪倒下來,低抑著哭喊就去拉她的衣角,“婢子什麽都不知道啊,公主,婢子什麽都不知道!”

    徐斂眉不動聲色地甩開她的手,“說清楚,本宮就饒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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