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走。

    這四個字,音色低沉,伴著震天的殺伐聲擊入她的耳膜,竟掀出更劇烈的痛楚。身後的人被濃煙嗆得咳嗽起來,握鞭的手脫力地垂下,她眼疾手快地將馬鞭搶了過來,雙腿一夾馬肚子,便帶著他衝入了黑夜之中。

    ***

    夜色是妖異的紅,漸漸浸入沉默的黑。繇都正一片混亂,她憑著自己的穿著膽大包天地徑直飛馳出了城門,竟爾無人敢來攔阻。身後的男人始終沒有說話,她隻能感覺到他的手臂圈緊了她的腰,目光與她望向同一個方向。她駕馭這戰馬奔入城外的密林之中,頭頂再沒了一絲光,方才在煙霧中耽擱太久,此時一鬆懈下來她便立刻覺出暈眩,左手不由得抓緊了自己腰間那隻男人的手。

    月光忽而大盛,眼前一片明亮,卻是一條小溪,上有一座岌岌可危的石橋——

    “馭!”她目光一變,突然狠狠一勒韁繩,馬兒一聲長嘶,而後馬蹄又重重地砸了下去——

    “下馬!”她冷聲道。

    “什——”他還未及發問,座下馬兒突然痛嘶著長身立起,將兩個人都甩了出去!她仍舊抓著他的左手往自己身上一帶,然後兩人便往外摔去,整個地砸進了那河水之中!

    天地驟然飛旋,心好像跳出了腔子,身體都不再是自己的。隻聽見馬蹄亂響,他還來不及感覺全身的疼痛,便被她拽住了右手往那石橋跋涉而去。

    右手。

    他的目光一時變得極其幽深,像是被痛苦攫緊了喉嚨反而一聲喘息都發不出來。此處的河水雖寬但淺,方及腰際,還漂蕩著堅硬的浮冰。兩人才剛剛艱難行到那石橋底下,便驟然聽見雜遝的馬蹄聲!

    “那是他們的馬!”一個粗啞的聲音大吼著,赫然就在他們的頭頂上方!“那邊,追!”

    一,二,三,四,四騎馬飛馳過了這座石橋。黑暗之中,她屏住聲息,仔細地計數。還有五匹馬。

    “將軍?”

    “那馬跑得太快,說不得,他們也可能棄馬逃了。”還是先前那個聲音,“下馬,就在這附近,仔細搜!”

    “是!”

    石橋底下蔓生著成片的水草,黑暗裏重重圍困著二人。她迴頭看向外邊,那水草尖上映出幾滴似露的月光,淡薄地流灑著。她聽不見自己的唿吸,於是她往前探出手去,待觸碰到了男人的臂膀,才終於放下心來。

    好像隻有對方活著,才能夠確

    認自己活著。

    他在水裏抓住了她亂摸的手。

    那幾個騎兵的腳步聲就在橋上橋下來來迴迴,仿佛將那水中央的月影都踏碎了。柳斜橋覺得女人的手心裏一定也藏了個月亮,她將那月亮遞給了他,輕佻的水流在他與她的指掌之間滑竄,抹平了兩人粗糙的繭,反顯得這一牽手溫柔寧靜。他們不言不動,卻心如擂鼓。

    ——“啪!”

    一聲破空的鞭響,然後她整個身子陡然往前抱住了他!

    ——

    “有人嗎?”

    “沒有,”啐了一聲,“抽到石頭。”

    他呆住,俄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緊貼著自己後背的身軀在輕微地顫抖。可是她沒有發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音。

    那騎兵方才,往橋底抽了一鞭。

    柳斜橋聽得出那鞭聲中的力道,他甚至聽見了布料被一鞭劈裂的微妙響聲。抱緊他的身軀是如此柔軟曼妙,卻硬生生被當作了一塊沒有痛覺的石頭。他感覺到她將臉埋在自己的背上,牙關咬得死緊,他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無用,除了握緊她的手,他什麽也做不到。

    待她漸漸平靜下來,外邊的人聲已經遠了。他們在此處沒有查獲,隻有仍去追那匹馬。

    極度的緊張過去後,意識一點點迴流,兩人都發覺這水冷得凍人。又等了片刻,她終於先行起身,往外看了看,再拉著他走出了這條小河。

    兩人靠著石橋邊的石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轉頭問他:“還好麽?”

    他“嗯”了一聲,慢慢地坐起身來,側過頭,望著她。

    逐漸適應黑暗的瞳孔中映出他的模樣,背對著暗夜的密林,他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看。一霎之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在他眼裏看見了*,她所熟悉的那種男人的*;可是一霎之後,那*消散不見了,隻剩下一層無邊無際的薄霧,將他的一切情緒都掩蓋住,再不容她窺視。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臉。他不言不動,隻是嘴唇抿得更緊,她往他靠近一些,終於,還是發出了低澀的聲音:“為什麽迴來?”

    他說:“我沒有走。”

    她抿了抿唇,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迴答。旋即她站起身來,這過程中她趔趄了一下,或許是背脊上的鞭傷使她暈眩,但黑夜中無法細看,他們還必須逃命。她往方才的反方向走了幾步

    ,感覺尚可,便迴頭道:“跟我來。”

    他走過來,伸手扶住她的右臂。

    她沒有拒絕他的幫助,還安撫地朝他微笑:“往林子深處走,沒有積雪,不留足印。讓那匹馬引追兵向西,我們往東去。”

    他不言語,隻是攬緊了她,一步一步帶著她小心踏過地上的枯枝。

    待走了三四裏,月華漸隱,而林中仍然沉暗——他才發現,被自己扶著的女人,竟在不知何時已暈了過去。

    ***

    “末將隻是希望您,不要再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飲了這杯酒,我範瓚便保護您一輩子……”

    “你的哪一個丈夫不是被你親手害死的?!”

    毒酒,烈火,濃煙,男人慘怛的笑,和騎兵一往無前的馬蹄聲——

    夢魘中的女人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好像那縈繞周身的迷霧還沒有散去,時時刻刻絞緊了她的鼻息。他連忙將她抱了起來,輕輕拍拍她的臉,“殿下,醒醒?”

    徐斂眉茫然地睜開了眼,首先便對上柳斜橋關切的眼神。那是關切沒錯吧?她不甚確定。畢竟她從未被人真正關切過。

    她扶著額頭坐起身,見自己正處在那莽林的外圍,無風無雪而視野開闊,麵前地勢向下,稀疏的鬆柏之間積雪盈尺,不知延伸向怎樣的所在。身邊有一個小小的火堆,埋在雪土底下暗自陰燃,她不知柳斜橋是怎麽做到的。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他仍舊抱著自己。

    他的懷抱很溫暖,他又正好這麽安靜,她也便不想出聲提醒。他卻開了口:“範國全境戒嚴,繇都裏進駐兵馬,你還要往東走麽?”

    往西不出二十裏,便是徐國的盟國西涼;而往東漫漫百裏,都是範國地界。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順勢脫離了他的懷抱,“這山穀下是什麽?”她伸足踩滅那火堆。

    “不知道。”他迴答,“但看來沒有道路。”

    “沒有道路就沒有居人。”她說。

    他微微側了頭看向她,“您想從此處去?您確定不會被追蹤過來?”

    那目光清淺,褐色的瞳仁裏泛著專注的光。她笑了笑,“試試看吧。”

    他一怔。這卻是他說過的話。在獻計殺齊王之時,她曾問他:“柳先生,你確定這會激怒齊國?”

    他當時便道:“試試看吧。”

    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說來,語氣是如此地不同。他是強撐起來的勇氣,因為想要顯得胸有成竹而故作謙卑;她卻是毫不在意的淡漠,因為相信自己無論如何都能化險為夷所以舉重若輕。他看著她往前走去的背影,心裏竟有些嫉妒她的從容。

    她好像從不相信,這世上當真會有走投無路的時候。

    ***

    這座山穀仿佛是被大雪封印了。

    一路走去,地勢始終往下,雪也愈積愈厚。每一邁步,直沒至膝。她走得越來越慢,背上的鞭傷好像千鈞重物,壓得她雙腿發軟,膝蓋以下的骨骼仿佛都隨自己的腳步發出了嘎吱的酸響。男人忽然走到了她的前麵,道:“我背您吧。”

    她頗有些驚訝,驚訝心情的底層還有些什麽,她不願去想。而柳斜橋已半蹲下身來,雪光之中,他的脊背顯得寬闊結實,好像確是值得托付的一樣。

    她將雙手緩慢地攀上了他的頸項,卻是試探一般不敢用力。他雙手往後托住她雙腿,道聲:“穩住了!”便出其不意地站了起來。

    她吃了一驚,一下子摟緊了他,片刻之後才輕輕笑了一下,“瞧不出來,你真有力氣。”

    他淡淡道:“您太瘦了。”

    不管他語氣中多麽冷淡,她總覺得此刻的他有些不太一樣,好像格外地易於親近。她想了想,道:“我小時候可不瘦。那時候有別國的小哥哥要跟我玩,他一把還抱不起我,被他父君笑話來著。”

    “是嗎。”他忽而笑了,“好可憐的小公子,您後來嫁給他了嗎?”

    她怔住了。一時便就這樣盯著他看,竟轉不開目光去——

    他的笑容,原來是這樣的。

    清澈而徐緩,像亂山深處的一線泉流,漫漫然湧動而來,漸漸能填滿了所有空虛的罅隙。他應該是開心的吧?雖然她也不知自己方才那句話怎麽就逗樂他了,但她知道自己喜歡看他這樣的笑,即使自己要為他挨幾鞭子,即使自己將隻能做那一隻在泉水上方徘徊不去的滑稽小鳥,她也願意永遠在他眼睛裏看著自己的倒影。

    “沒有。”她愣愣地說道,“我沒有嫁給他。”

    柳斜橋視線下掠,正看住了她那雙仿若癡迷的眼。大約是太近了些,她的眼神中一時還來不及藏起那些過於昭彰的歡喜,全被他看了去。她似乎意識到什麽,那笑意靜了靜,漸而斂去,低低地道:“你好大的膽子。”

    從

    昨夜到今晨,一切好像已脫離了正軌;可她現在仍不想迴到那正軌上去。她說他好大的膽子,可她心裏是希望他能再反駁她一句的,玩笑的也好,嚴肅的也好,總之,讓她能稍稍挽迴些顏麵,但又能繼續開心下去,這樣最好。

    他看她一眼,卻輕道:“我好不容易才救您出來。”

    這話仿佛沒頭沒尾,可她卻聽懂了,一時間,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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