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斂眉迴到寢殿,卻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範瓚一身儀典用的銀灰戰甲,玄色披風,筆直立在偏殿裏,不知已等了多久。

    徐斂眉遲疑地邁步進來。

    範瓚轉過身,濃眉之下的眼睛裏燃動著令她感到陌生的光。她慢慢走至上首坐下,他披著沉重的甲胄,卻還是屈膝行了禮。

    “範將軍找本宮何事,不待明日朝會再報?”她抿了一口燕侶遞上的茶。

    範瓚站起身來,聲音沉悶:“末將聽聞了一些不利於殿下的傳言,來請問殿下如何處置。”

    “什麽傳言?”她淡淡問。

    “……”饒是範瓚這樣的七尺男兒,此刻也覺難以啟齒,“這傳言對殿下的名聲不好,萬一傳到了其他國家……”

    “什麽傳言?”她打斷他,複問一句。

    “傳言,”範瓚頓了頓,“傳言殿下的鳴霜苑裏,養了一個……男子。”

    她笑了,“這是什麽傳言?這是真事呀。”她將茶杯放下,“改日讓柳先生見大家一見。柳先生運籌帷幄,可為我國臂助。”

    範瓚的表情既震驚又迷茫,還有一絲痛苦揉在裏麵,“殿下是說……這是真事……”

    “柳先生是本宮的謀臣。”徐斂眉平靜地道,“本宮不想再聽到除此之外的任何傳言,範將軍明白嗎?”

    “末將明白。”範瓚機械地應了,見徐斂眉整整衣襟便要走出,忽而又出聲道,“殿下。”

    徐斂眉轉臉看他。

    那是一張多麽高傲的臉,清冷的眉毛底下,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範瓚總是將她當天仙一樣的人物來頂禮膜拜的,可是今日,他的信念動搖了。

    在來之前,他想了很多遍,他要如何保護住公主的名節,他要將造謠者大卸八塊、夷家滅門,這若是敵國的陰謀,他甚至可以徑直出兵去——可就在剛才,公主卻告訴他,鳴霜苑裏,的確有一個男人。

    他隻是公主的謀臣,但,他卻住在宮裏。

    他可以隨時隨地接觸到公主,公主也可以隨時隨地去見他。他們可以有密謀,也可以有幽會。

    “殿下,末將……”範瓚覺得胸腔裏好像燒起了一團火,卻因為愛惜著眼前的人而舍不得發泄,“末將希望……您能保重名節,不要被那些宵小之徒害了。”

    徐斂眉靜靜等著他後麵的話。這種等待,還不如說是種逼迫。

    空氣愈來愈沉,拉扯著範瓚往下墜去。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都不曾如此恐慌過的男人,麵對著她,竟然沒有了絲毫的豪氣。

    “末將可以為您赴湯蹈火……您要攻打誰、滅了誰,末將可以帶兵直取……”他閉了眼,一咬牙,“末將隻希望您不要再嫁給您不喜歡的人!”

    ***

    這一晚,徐斂眉又失眠了。

    這於她而言本是常事。慣常她會去批閱奏疏,可此刻頭腦裏昏沉沉的,一個字也再看不下去。她讓燕侶鴻賓自去歇息,一個人走出奉明宮,又是一彎眉月,入了冬了,天色淒清如一片黑暗的雪。

    範瓚日間的話總在腦海中迴響,她卻抓不住話中的真實意味。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鳴霜苑來。

    偏廂房裏亮著燈。她來到房門前,卻終究沒有敲門,許久,她轉過身,在台階上坐下了。

    初時還冷,漸漸也不覺得了,她頭倚著廊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房內透出的燭火映到她臉上時,已隻剩了殘缺一點剪影,在她的眼睫上輕微地顫動著。

    她知道自己在想誰,她在想房內的那個男人。

    當範瓚對她說了那樣一番話之後,她首先想到的,卻是那個男人。

    她琢磨他,她計算他。

    可是她怎麽也摸不透他。

    算起來,他們也隻相識了兩年而已。在他來到之前,徐斂眉已經出嫁了三次,每一次她都是一個人扛過來的,她不知道為什麽到了第四次就會依賴他來做決定。沒有必要。她的第一個丈夫亡了國,七竅流血地死在她的懷裏;她的第二個丈夫在征途中溺死,他的叔叔在國內發動了宮變,所幸她當時不在城內;她的第三個丈夫為了她與君父反目成仇,國都裏刀兵相見,殺聲四起,宮闕的紅銅大門都被亂兵掀倒,她一個人喬裝在死人堆裏逃出了城……有那麽幾次,連徐公都以為她死了,可她自己卻不認為那算什麽絕境。她總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走下去,她絲毫不害怕。

    她想她應該遠離柳斜橋。這個男人,他不動聲色,就可以讓她體會到一些從前絕不曾有的情緒,譬如挫敗、軟弱和突如其來的疲倦。所以她雖然將他留在鳴霜苑,卻很少見他,他也十分識趣,絕不做不速之客。他隻是等著她,他似乎很有耐心。

    徐斂眉有些害怕他這樣的耐心。

    就像在這樣的夜晚,她候在他的門外,寒氣凍住了她的雙膝,但是他不開門。他

    不開門。這樣的耐心,將她摧毀都足夠了。

    ***

    那個素色的影子倚著門前的闌幹,也不知坐了多久了。

    柳斜橋站在門後,就如數日前站在她的浴房外麵,隻看見那一個淺淡的輪廓。他就能知道是她。

    範將軍今日在奉明宮的那一番話,經了宮裏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傳到他耳中時,已坐實了曖昧的樣子。他能猜到範將軍那一刻的表情,大約是憐惜與苦楚交雜、溫柔與憤怒疊加,可是他卻猜不出徐斂眉的表情。

    宮裏的嚼舌也隻說到範將軍那句近似剖白的話語為止。沒有人知道公主迴答了他什麽,但都很想知道。他也一樣。

    台階上那個女子,從年幼起就與兄長並肩治國,殺伐決斷間手腕淩厲,爾虞我詐中長袖善舞,她的父親極少插手幹預,她的兄長唯她之命是從,她若不是女流之身,或許早已盟會諸侯了。

    ——可她若不是女流之身,又怎麽能以四次聯姻,亂了六個大國?

    柳斜橋忽然側身咳嗽起來,幾步去捧起桌上茶杯,茶水還未入口卻已被自己打翻了。

    右手在發抖,帶得他全身發冷,不可遏止的痛苦從腳底逆流而上,扼住了他的咽喉。一聲重響,他用左手將右手狠狠壓在桌上,一個扭曲的弧度,幾乎能將他右手五指都折了!

    冷汗從額頭流了下來,不論如何,被痛苦磨折了這麽多年之後,他到底還是知曉了如何忍耐。

    他閉了眼,嘴角牽出一絲寡然無味的笑。

    ***

    徐斂眉再醒來時,人已在奉明宮的寢殿裏,三五個暖爐圍在床邊,宮女端著熱水冷水不停地換進換出。鴻賓一臉焦急地給她敷著額頭,見她醒了,不由低低唿了一聲:“殿下!”話裏竟帶了淚意。

    她的手腳還是麻木的,被過分的溫暖一催,反而更加難受,喉頭像被人塞了一團不上不下的濕棉花。她安撫地拍拍鴻賓的手,抬眼望向床邊忙碌的人。沒有他。

    鴻賓忙道:“是柳先生,今日早晨送您過來的。”

    今日早晨?她的目光動了動,像是本已微弱的火光終於被熄滅了。

    徐斂眉病倒了。原是秋冬之際易寒的天氣,病了也是尋常,隻是外邊卻又傳出了難聽的話,說有人親眼見她被那鳴霜苑的男人抱來奉明殿,也不知他們晚上做了些什麽……

    她聽著燕侶給她讀的進諫的奏疏,頭痛欲裂,“換

    一份讀吧。這樣的話不必再念了。”

    鴻賓猶疑著挑出一份遞給燕侶,燕侶看了看,複猶疑地展開,半晌也不念。徐斂眉道:“什麽難事?”

    燕侶低聲道:“這是範將軍的上疏。他……他以範國庶公子的身份向您求親,殿下。”

    ***

    整整七日後,徐斂眉的病才算是大好。這七日裏,便連徐公都被驚動,特意到她病榻前來噓寒問暖了一迴。可柳斜橋卻沒有出現過。

    病來無心理政,不那麽要緊的事務她都交給了國相周麟處理,要緊的反而擱置了下來。待到第八日上,她終於可以下地去了書閣,裹著一身嚴實的長袍,拿著範瓚的上疏,對著天下三十七國的地圖琢磨了很久。

    出得書閣來時,她吩咐燕侶,那地圖該繪製一幅新的了,夏國已不在了。

    燕侶應下。她緊了緊衣襟,走到輦輿前,對車仆道:“去鳴霜苑。”

    無論如何,他是不會主動來找她的。每一次都是她先妥協,她竟也漸漸習慣了。

    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排場來到鳴霜苑。執戟的衛士護送著她過來,輦輿停下,他們便四散開,守在鳴霜苑的每一個角落。柳斜橋一身幹幹淨淨的青衫,一副幹幹淨淨的眉眼,立在院門前躬身相候。

    這麽恭謹認真的樣子,就好像他特意等了她很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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