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耀祖在窗前站了很久,屋裏終於傳出了嬰兒的哭聲。

    緊接著是陳嬸的聲音:“是個女娃兒,大眼睛,很俊哪!”

    “又是個丫頭?”蘭耀祖感覺到了絕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

    屋裏的人沒理睬他的悲愴。

    陳嬸從屋裏探出頭來,一張胖胖的和善的臉向遠處的孩子們揚了起來:“看看你妹妹!”

    蘭家大大小小四個漂亮的小女孩擁進了屋裏,她們都圍到母親秦氏身邊,看向她懷裏抱著的那一個小小的嬰兒。三歲的老四亭亭半張著嘴,一滴透明的嗬拉子滴在了嬰兒的臉上,竟然神奇地讓嬰兒閉住了嘴,停止了哭泣。秦氏慈愛地笑著抹去了那滴微有粘性的液體。

    蘭家五姑娘出世後蘭耀祖已沒有興致再給女兒起名字,秦家母女們叫她“小五兒”。

    蘭耀祖曾經很在乎名字,父親給他起的這個名字,他認為不夠斯文,自己起了個字“文昌”,直到現在妻子秦氏也會笑話他年輕時一叫他耀祖就會生氣的事。

    秦氏兒時孤苦,父母早亡,跟著爺爺磨豆腐過活,雖然整日操勞,人卻是出落的水靈靈的,現在看上去依然是個利利索索的中年美婦。唯一自認欠缺的是一雙半大腳。蘭耀祖年輕的時候風流自許,到郊外遊玩的時候邂逅了賣豆腐的秦姑娘,一見鍾情,死皮賴臉地求母親找人說媒去。因為是三代單傳這麽一個嬌慣的兒子,蘭家老太太便放棄了門當戶對的條件,答應了兒子的要求。媒人找到豆腐店,天花亂墜地一說,秦氏的爺爺想著自己年歲已高,難得是個鎮上的殷實人家上門說親,又沒有三妻六妾的,就允了。

    花好月圓地過了幾年,添了大女兒,蘭耀祖興興頭頭地和蘭老爺子商量給她起名蘭曉風,雄心勃勃地想要把“風雅頌”全部排上,老人們都高高興興地巴望著子孫興旺。後來就添了老二曉雅,沒幾年,又添了老三曉頌。到添了四女兒,蘭耀祖便道別再這樣下去了,丈爺沒等到見重孫子的麵就走了,爺爺奶奶還是要見孫子的,這幾個丫頭已經夠了,老四便有了大名“亭亭”。前兩年蘭老太太感染風寒過世了,蘭老爺子的精神便一天不如一天,等秦氏再次有娠時,老爺子已是病入膏肓,臨終前拉著蘭耀祖的手囑咐如果有了孫子 ,一定要到墳上告訴他。蘭耀祖懶得打理家業,就把臨街的店麵租出去了兩間,另一間自己開了個私塾,教著幾個學生。

    秋風再起的時候,小五兒已經八個多月了。

    老二曉雅抱著她站在炕邊,大姐正在縫一頂小兔帽子,不時戴在她頭上,二人品評一番,再拿下去縫幾針。

    一陣殺豬般的哭嚎聲突然傳來,二姐把抱著的妹妹往炕上一墩就跑了出去,大姐抱起小五兒,循聲找到了秦氏的房裏。老三曉頌正被娘摁在炕上,常來幫忙的陳嬸拿著一條白布用力地纏著她一隻粉通通的腳丫子,“別蹬別蹬,要不就纏不好了!”

    秦氏一直耿耿於懷當年新婚時有人笑她腳大,對女兒們的腳便格外著意。大女兒和二女兒都纏得尖尖的小腳。當下一邊勸說著三女兒,一邊下意識地低頭環顧,用眼神掃過其他女兒的腳。小五兒一隻腳上穿著白麻襪子,另一隻卻光著,肥肥的小腳掌上五個小指頭象樹叉似地伸展著。秦氏似乎看到小五兒的腳瑟縮了起來,像是要躲藏起來。秦氏不由一呆,正要細看,四丫頭也聞聲而來,伸著兩隻髒兮兮的小手站在還冒著熱氣的木盆邊上,目瞪口呆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哇哇大哭起來。

    吃了晚飯,女兒們迴自己屋裏睡去了。秦氏躺在那裏和蘭耀祖商量家事,偶爾還調笑幾句。說起三丫頭纏腳的事,覺得這孩子格外倔強,今天給她纏腳極為費時費力,纏完後她竟然還自己解開腳布,以後要每天盯著查看她的纏腳是否被解開了。忽又道“曉頌”這名字不好聽,是否不祥?一會兒又提起當初新婚時有親戚嘲笑她的腳有尺長,鄉下哪個姑娘不是大腳?!

    小五兒靜靜地躺在床上。她每天都這樣躺著,等著,所有的一切,憤懣,甚至是絕望都已消磨殆盡。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上天對她的懲罰,為什麽不讓她忘記往事,開始一個真正的新生。她也曾想絕食自盡,但是不知道之後會不會重新受這種活死人一樣地苦楚,隻好象前世一樣消沉麻木地活下去算了。

    然而今天的事又觸動了她,她雖然自暴自棄,卻還不想自殘自虐,不僅是纏腳時的痛苦難以忍受,更重要的是給以後所帶的種種不便。死亡隻是為了結束一段自暴自棄的人生,難道還要再開始另一段自暴自棄的人生?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說動母親。小五兒一直被父母當做透明人或是小傻子,所有言語皆不避諱,她已深知父母的脾性。忽想起秦氏雖然爽快能幹,但她畢竟還是“以夫為天”的,就比如她很疼女兒,但她並不介意蘭耀祖對女兒的漠然。隻有引起父親的注意,並且打動他,也許才能有幾分轉機。蘭耀祖現在變成了個有幾分偏執的酸秀才,也許隻有從讀書寫字方麵著手了,可是她又從沒見過姐姐們寫字讀書,似乎她們都不識字。

    左思右想,毫無頭緒。卻慢慢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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