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明府上院, 明太太的聲音拔高了好幾度。


    “你說什麽?誰?”


    “娘,您小點聲。”林氏朝窗外瞥了眼, 走到門前將門閉緊, 又將窗子都關嚴實。


    明太太猶在震驚中沒能迴過神。


    隱隱有些頭痛。


    她的三丫頭,是幾個孩子裏最讓她省心的一個,自小就聰慧懂事。不像二丫頭, 打小是個藥罐子, 也不像明轍明軫,皮的要命, 更不像六丫頭, 動不動就哭鼻子。她原想著多留她兩年, 好生替她相看個人家, 不求選個什麽樣的高門大戶, 要替她擇個會疼人的。


    如今這是什麽情況?三丫頭自個兒相中了人?還瞞著家裏, 許了終身?


    明太太坐迴椅子裏,抬手抵住了突突跳動的額角,勉強壓低了聲音道, “什麽時候的事?”


    “前段時日, 在清元寺……”明箏跪在地上, 老實答話。


    明太太神色變了又變, “你當日失蹤, 是跟他在一起?”


    眼見母親麵容灰敗,她知道對方想歪到哪裏去了, 她漲紅了臉解釋道:“是……不過不是娘您想的那樣, 我在後山跌入了捕獸陷阱, 是他找到我,替我包紮……”


    “他碰了你, 看了你的身子?”明太太滿腔怒火又壓不住了。


    “沒有、沒有的!”明箏簡直臊得不行,她和陸筠確實有一點小小的未守禮,可太過出格的卻沒有,他還怕誤觸,將自己的衣裳解下來給她蓋住,他替她處理腳上的傷,也是隔著帕子,不過……仔細追究起來,女子的腳給人瞧見,也算是德行有損……


    明太太又道:“除了那迴,還有沒有?”


    “兩個月前他出征前一晚,我在後頭的陽春巷,單獨跟他說了幾句話……因為他要出征,來不及提親,就是那會兒,說好要彼此等……”


    明太太重重拍了下桌案,“什麽彼此等,還不是你一個人傻等?他在外頭做過什麽,你去哪裏能知道?他若是迴京後翻臉不認人,你豈非白白蹉跎了自個兒?不能提親,難道不能叫家裏的長輩來打聲招唿?哪怕流露個意思,彼此心裏有底,也好過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去跟人私定終身。明箏,我看你是糊塗了!”


    母親責罵的沒錯,明箏不敢辯。她垂頭跪在那裏,兩手交互絞著指頭。


    明太太氣得頭疼,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想到陸家家境特殊些,陸筠親娘死的早,爹又鬧出家不理事,老太君性子不好,老太爺更是隻顧打仗顧不上家裏,想必也沒個人教過陸筠要怎麽對待女孩子,他一向獨來獨往遠離人群,待人接物上也許確實差些考慮。“罷了,你先起來。”


    自己的閨女自己心疼,細皮嫩肉養尊處優的,跪上一小會兒膝蓋都得紅一陣。


    林氏把明箏攙起來,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了,打圓場道:“娘,阿箏自己瞧上的人,定是錯不了,陸家是出了名的家風嚴,從上到下除了老太爺年輕時有個通房生下了陸三爺,再旁的花花事兒一件都沒有。小輩裏頭隻有陸筠一根獨苗兒,也沒見把他寵壞了,聽說是個能文能武的,人品也不壞。”


    明箏小聲道:“娘,他為人穩重,不會騙我的。”


    “你還敢說?”明太太就是聽不得女兒為情郎說話,在她心目中,已經認定了是陸筠花言巧語哄騙女兒,就算說到天上去,私定終身這一條,也足夠抹殺他所有的好。


    “娘,他是真的來不及跟家裏商量,誰想到戰事這麽突然……”


    “三丫頭,你能不能別老替他說話?你們攏共才見幾迴麵?你就那麽篤定,他是個好的?男人的花花腸子多著呢,他們要是想騙女孩子,必是千百種法子叫你服服帖帖。”


    “娘……”


    “三丫頭,你迴去好好想想。這事兒不能這麽便宜了他,更不能為了他一句不值錢的承諾,白白蹉跎了你的好年華。”


    “不,娘,我不會嫁給梁霄的。再有任何相看都不會去。陸筠跟別人不一樣,我知道我跟他認識的時間不長,了解也不深,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是不一樣的。”


    明太太強忍心裏的不滿,壓低聲音勸道:“傻孩子,你才見過幾個男人?我也不是一定不準你跟他的事,隻是你得給我些時間,讓我先了解了解這個人吧?”


    明箏知道自己的爭取,其實是在傷明太太的心,她被父母當成掌上明珠細細嗬寵到大,如今她卻為了個男人忤逆他們。


    可她怕自己一旦猶豫就來不及了。她不想冒險,一旦梁家正式派了媒人上門,或是宮裏傳了旨意下來,她跟陸筠就隻能錯過。


    明箏被林氏送迴院子,上院隻留明太太一個人長籲短歎。


    夜裏明太太將事情與明大人說了,“……都怪我,帶孩子去了幾趟清元寺,二丫頭頭迴相看時,陸家人也在,當時怎麽也沒想到,阿箏會遇見他。兩人接觸時日不長,哪能了解得多深?老爺出麵打探打探,瞧是個什麽樣的孩子?若是也像他那出家的爹一樣離經叛道……還是趁早斷了孩子的念想,淮陰公主年紀輕輕就去了,我不想阿箏步她的後塵。”


    明思海沒言語,隻是將眉頭鎖得很深。


    窗前點著燈,明箏鋪開信箋提筆給陸筠寫信。


    他半個多月沒來消息了,也不知道他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受傷,有沒有想她。


    提筆寫了一張又一張,總覺得詞不達意。將紙揉成團放在燈下燒了,灰屑落在銅爐裏,連同那些欲說還休的少女心思,一並沉落去。


    她翻開箱籠,又把他前番寄來的信讀了一遍。


    她沒去過戰場,隻聽他描述就知動人心弦,哪怕隻是寥寥幾句,也十分令她擔心。她還記得夢中瞧見他那一身傷,……深深淺淺,是多少次搏命廝殺留下的。她隻想到就已心疼得不行。


    千裏之外,陸筠在大帳中瞧她給的那冊輿圖。


    山穀後有個村落,如果繞路那一頭,突襲敵軍左翼……想到這裏,他起身在桌前寫寫畫畫,片刻,有了清明的思路,他快步衝出營帳,來到陸二爺帳前。


    “二叔,我有個主意。”


    “報——”他這話剛說完,身後營地就起了波瀾,“大將軍、少將軍,抓到一名細作,發現時,這廝已在糧倉四周倒了火油!”


    陸二爺大驚,“起火不曾?”


    “……”來不及聽完,陸二爺一把推開親衛,提劍衝了過去。


    陸筠緊跟著走出大帳,靜謐的營地一片紛亂,處處喧囂。


    火光衝天,糧倉處的大火已經收拾不住,兵衛們提水救火的速度遠不及火勢蔓延的速度快。


    就在這時,不遠處又傳來馬匹的鳴嘶聲,馬圈的木柵欄被人砍斷,數不清的戰馬被驅趕而來。


    哨聲尖利地響起,半空爆開一團綠色的火焰。“有敵襲,有敵襲!”


    陸二爺順勢扣住一匹衝來的駿馬,翻身而上,馬匹前蹄騰空,長長的鳴嘶一聲。


    陸筠聽見風中傳來二叔的囑托,“看顧好大營,我帶人前去迎戰。”


    “點算兩個分營將士,隨我來!其餘人等原地留待救火,追迴戰馬!”


    緊急布下命令,陸二爺縱馬狂奔而去。


    黑夜被火光照徹,亮如白晝。陸筠凝眉思索著今日發生的一切。


    祖父帶兵支援永城遲遲未還,營中出了細作,燒糧草,放馬,夜襲……接二連三的變故根本來不及細細琢磨應對之策,二叔帶著兩成人手去禦敵,可對方到底來了多少人他們根本還不清楚……


    陸筠沉聲道:“郭遜、趙誠!你們留在營中平亂,給我兩成人手,分成三路,一路去北邊接應祖父,一路支援二叔,餘下一路隨我走,包抄山穀後的萬險峽。”


    各小隊人馬快速集結而成,各領軍令,按照陸筠指示行動。


    **


    明箏做了個噩夢。


    夢裏陸筠渾身染血,鐵甲殘破,在烽火裏背著一具死屍攀越山穀而來。


    慘烈的修羅場,堆成山的死屍和殘肢,烽煙滾滾,他踏在荒蕪的草地上頭,舉目茫然四顧。


    他在原地大轉,找不到迴來的方向了。


    他沒辦法按時迴京,也沒辦法裝作若無其事一般迴來向她提親,留下過安穩的生活。他滿心悲愴,仇恨需要以血來償還……他持劍跪倒在血流成河的荒原之上,仰天發出痛苦的嘶吼聲。


    睡夢中的明箏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淚珠,然後醒了過來。


    這段時間她養成了給他寫信的習慣。


    哪怕她的生活並沒什麽值得討論,也津津有味的向他匯報自己的情況。


    上次陸筠來信,還是一個多月前。


    他一直沒有消息,她寢食難安。


    這個夢實在不祥,她想再去清元寺去為他求個平安。


    天亮後下了一場小雨,明太太勸她不要外出,但明箏還是執意去了。


    她在佛前禱祝後,一迴身就望見上迴見過的主持大師立在她身後。


    “施主心中怨結,可解了?”


    明箏點頭,“多謝大師,我已經許久不曾再重複那些夢境,隻是昨晚……”昨晚到底是因她太過擔心而有所夢,還是前世也發生過那樣的場景?


    “施主莫憂煩太過,反錯過眼前最重要的,……與其糾結昨日,不若把握今朝,拭目以待,安候來日。”


    語畢,主持大師轉身離開。明箏想還想追問幾句,大師走得很快,轉眼便沒了蹤影。


    她迴身又在佛前坐了半晌,等時過正午,雨也住了,才帶著胭脂緩緩走下山去。


    馬車行至城門外,遠遠看見一隊騎兵快馬衝入城內。


    “是八百裏加急!又出什麽事了?”


    人群議論紛紛,明箏聽得心裏一沉。


    沒消息反倒是好消息,她好怕,怕從別人嘴裏聽到關於陸筠的事。


    傍晚,明大人迴府,命把明箏喊到了書房。


    桌案上排著一疊信,信封上蓋著火漆,並沒有拆開。


    明箏瞥了眼上頭的字句,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爹,您截留了陸筠的來信?”


    明大人端坐在案後,麵上波瀾不興,叫人瞧不出是喜是怒。


    明箏會意過來,又有些發窘,“爹,我知道錯了……”私相授受,是閨中大忌。她跟陸筠偷偷摸摸往來,實在很大逆不道。


    明大人沒說重話,隻歎了聲,又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丟在桌上。


    這封是拆開過的,封上寫著“明君思海大人親啟”。


    明箏疑惑地將信展開,看到第二段時,整張臉倏地紅了起來。


    寫信的人是陸二爺,以陸筠長輩的身份,正式向她父親說明了兩個孩子彼此有意一事,跟父親致歉,說是家裏沒處理好,失禮至極,險些壞了明姑娘清譽。又正式提議婚事,說如果明家也同意,迴來後就會尋官媒上門提親。他還說了班師迴朝的日子,大概就在本月下旬。


    明箏心裏有些激動,可在父親麵前,又實在窘的慌,一時呐呐無言,不知該說什麽好。


    明思海深深看了她一眼,早已想好的那些斥責的話不知為何並沒有脫口而出,他敲了敲桌案,指著那一疊沒拆開的信道:“拿迴去。”


    明箏連忙答應,將信收攏在袖子裏,快步從父親房中溜了出來。


    她臉頰發燙,窘迫極了,出來後背靠門板長長舒了一口氣。


    陸筠給她寫信,父親早就知道了。他知道她臉皮薄,沒有出言斥責她,隻把信都收了起來,叫她擔心了兩個多月。


    跟著她又想到,陸筠他就要迴來了。


    他跟二叔稟明了他們倆的事。她沒信錯他,他不是母親擔憂的那種言而無信的小人。


    **


    七月底,陸老將軍率眾迴京,距離出征,足足用時四個半月。


    與大軍凱旋一道傳來的還有陸明兩家即將結親的好消息。


    梁老太君入宮跟貴妃說起梁霄這陣子的不如意,氣得貴妃砸了一隻玉盞,“明家丫頭簡直不識抬舉!霄兒這樣的人品才情,錯過了他,是她的損失!”


    然而不管梁霄多傷心,貴妃多生氣,陸筠和明箏的婚期還是如約而至。


    次年二月,正月剛過,春寒料峭,枝頭還掛著些許冰淩。花轎在鼓樂聲中從明府抬到陸家正門。


    陸老太爺這迴征戰受了重傷,半身癱瘓不能行走,好在撿迴了一條命,經過安養,也恢複了六七成。陸家許久沒有喜事,是多年來的頭一樁,皇上太後也很高興,賞賜了許多東西。


    一係列繁瑣的儀程結束,明箏總算鬆了口氣,陪嫁的趙嬤嬤偷偷塞給她一塊點心叫她墊墊肚子,她忙不迭吃了兩口,就聽外頭高唱新郎官到了。


    她嘴角還沾了些點心渣,卻來不及擦了。忙忙遮好蓋頭,坐迴床沿等著他走入。


    喜娘說了好些吉祥話,陸筠擺擺手命人退了出去。


    喧鬧的聲音一瞬消失,耳旁靜極了,明箏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忽然麵前一亮,蓋頭被人揭了去。


    明箏撞上一雙滿是溫柔的眸子。


    “明箏。”


    “……”她哽咽了片刻,才找迴自己的聲音,“陸筠。”


    他抬手,指尖輕輕撚過她的唇瓣,將她嘴角的點心渣抹了去。


    明箏窘得垂了垂眼,再抬頭,卻見他將指頭放在唇間,吮了一下。


    她臉頰騰地紅透了,這動作……怎麽瞧怎麽曖昧。


    陸筠卻不滿足,他等待了好久了,雖隻是幾個月,可卻好像過了一輩子那般漫長。眼前這對小巧的朱紅色唇瓣,他早就想……


    嚐一嚐了。


    他擁著她倒入帳子裏,一揮手,朱紅色輕紗落了下來。


    “陸、陸筠……燈還沒吹……”


    “陸筠……沒飲合巹酒呢。”


    “噓。”他食指抵在她唇上,將她聲音堵了迴去,“明箏,我好像等不了了……”


    垂下頭,兩唇觸在一起。


    她的唇很軟,也很甜,沒辦法淺嚐輒止,隻能不斷加深了去。


    明箏望著麵前男人曬黑了的、更顯剛毅的臉,越發深邃硬朗的五官,眼前的他和夢中那個成熟威嚴的男人重疊在一處。


    不管是夢境還是現實,他總是在的。


    在她身邊,一直都未曾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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