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2


    他完全能夠體會到她對自己的溫柔和心疼。


    她的懷抱很香很軟很暖, 他伸出手環住她腰把她抱得更緊一些。


    “謝謝。”


    他說。


    “謝謝,我都明白, 你放心。”


    她怕那個心結一直留在他心裏, 磨得血肉生疼。其實他早已不覺得痛了。人生中總有這樣那樣的遺憾,他看得開,能牢牢抓住自己所擁有的, 就該知足。


    他要的不多, 她給的就已足夠。


    **


    “先生,夫人又來了。”小廝怯生生立在門前, 通傳過後, 就在原地等候著。他其實知道的, 裏頭的人不會見夫人, 夫人其實也不強求, 不是非見不可, 她隻是來打個轉,看看缺什麽少什麽不曾,如果能進來行個禮, 那就進來。如果不能, 稍後便去, 也不會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陸國公寫字的手一頓, 墨汁蘸得太飽, 筆一停,就有一滴墨跡落到了紙上。


    沉默許久, 他沙啞的聲音從內傳出來, “叫她走。”


    小廝飛快答應一聲, 轉過頭外頭傳話去了。


    明箏給眾人看賞,又細細交代了一番, 扶著瑗華的手下了山。


    今兒天氣晴好,她還約了林氏和明菀兩個,一道去街上轉轉。


    在城南布莊二樓邊瞧布料邊飲茶,明箏問起葛氏,“大夫瞧過了?幾個月了?”


    林氏笑道:“那兩個粗心的,肚子裏有了兩個多月,愣是不知情,還大老遠跑去莊子住好幾天,坐車趕遠路,那多危險呐。迴來明軫又被娘修理了一頓,二弟妹還心疼,給他求情,你是沒瞧見,夫妻倆那個親熱樣子,還跟剛成婚時一樣呢。”


    說得明箏也笑起來,“這是好事啊,他們恩愛和睦,大夥兒也跟著高興。說起來也怪我,我不該帶他們一塊兒去的,幸好二弟妹這胎平安,不然,便是我的罪過了。想到迴來的時候,剛下過雨,道理泥濘濕滑,萬一有個什麽……我都不敢想。”


    林氏打趣明菀,“下一個有好消息的,興許就是咱們六妹妹了,自打成了婚,也不常來瞧我們這些人了。”


    說得明菀紅了臉,“我哪有?這不一得閑,就巴巴來陪嫂子跟三姐了?”


    林氏笑道:“是了,要不是咱們六姑爺去外地公幹,六妹妹可沒功夫理會我們呢。”


    明菀挽著明箏的手羞道:“三姐,你看看大嫂子,她欺負我嘴笨。”


    明箏笑著撫了撫她手背,“傻孩子,嫂子替你高興呢。”


    稍稍靠近一點,壓低聲音道:“別太早有孕,等再長個幾歲,身子骨健朗些才要,什麽都不比自己身子要緊,可知道?”


    明菀被她說得臉更紅了,“三姐姐,連你也打趣人家!”


    幾人選定料子,說說笑笑下了樓,迎麵遇上一婦人從轎中下來。


    目光撞上明箏,婦人明顯怔了下,“陸……陸夫人?”


    明箏點點頭,“李太太。”


    打過招唿,明箏便側過身準備離開。


    “姐姐,她看起來……看起來…認識,可我…想不起來,想不起她…她是誰呀?”


    這聲音怯怯的,帶著幾分好奇,又顯得格外懵懂,語速極慢,聽起來便像個孩童一般,明箏轉過臉去,見是個作婦人打扮的女子,揪著梁芷縈的袖子,半個身子掩在梁芷縈身後。


    梁芷縈飛快暼了明箏一眼,按住身後人的手斥道:“不得無禮,你這樣的身份,怎可能識得陸夫人?陸夫人,抱歉得很,我家這位姨娘沒什麽見識,不懂禮數,還望您別怪罪。”


    她扯住女子的手,用力把她拖進了店堂裏頭,簾子落下,明菀吃驚地道:“三姐,剛才那個……怎麽那麽像梁芷薇?”


    明箏淡淡道:“人有相似是尋常,我們走吧。”


    那個孩子自小就在她身邊長大,感情本是極深厚的,她其實一眼就把對方認出來了。可她知道,梁芷薇名聲壞了,失蹤一年多,梁家就算找迴她,也不會容她再掛迴梁家嫡女的名頭。瞧她這個樣子,多半心智上也有了損傷。


    梁芷縈知道她若外嫁必然會受苦,哪個人家能容忍娶一房這樣的妻妾?所以為了保護妹妹,隻得讓她嫁入自己夫家,做了自己丈夫的側室?


    明箏知道,梁芷薇變成今天這副樣子,自己難脫責任。可對方傷她在先,她就該為了過去那點情分,一次又一次的放過別人嗎?


    **


    溫熱的池水四周,遮掩著淺色輕紗。風一吹,紗簾便卷起一塊,很快又垂落,不叫人瞧清裏麵的景致。


    女人長發滴著水,濕透的發梢緊貼光滑如玉的背,她伏在漢白玉池沿上,足尖打著水麵,半迴過頭,瞥了眼另一角背靠池壁不知正在沉思還是小憩的男人。


    “翰郎,人家跟了你這麽久,什麽時候才能給個實實在在的名分,跟家裏那位說說,帶我迴去呀?”女人聲音聽來嬌怯怯的,細細的嗓子裹著濃濃的風情,說起話來酥媚入骨。


    男人聽得一笑,從池邊拿過酒來,唇邊噙了抹冷嘲,“雪兒又說糊塗話了。”


    女人笑容僵在臉上,半晌才恢複如常。


    她滑進水裏,遊到他身邊,軟綿綿緊貼著他,“翰郎,人家想日日夜夜跟你在一塊兒……你就舍得,我一直在外漂泊無依?我一個弱女子,獨自在……”


    “錢不夠嗎?”男人笑了聲,“明兒去賬上給你支二百兩先使著,仆役婢女,都買了給你,怎麽就獨自漂泊?還是說,小院不夠住,非得住到我家裏去?要不要我休了妻房,給你騰地兒?”


    “翰郎,人家不是那個意思……”


    “既不是,那就不要再說這種廢話。”男人神色一凜,抬手揮開女人,“你又不是那懵懂少女,裝出這幅做派給誰看?當爺是個傻的?你說你多大來著?十九?爺不稀罕拆穿你,看你這幅皮肉還過得去,哄著你玩幾日,蹬鼻子上臉把爺當成了冤大頭了?”


    “翰郎,我……”


    “晦氣!”他轉身爬上岸,抓起衣裳頭也不迴的走了。


    女人望著他的背影,紅著眼睛咬緊牙,把滿腹咒罵咽了迴去。


    她安如雪本是伯世子妾,甚至本可做那西北副將的正妻,如今委曲求全來給一個地方小吏做外室,竟還被如此折辱嫌棄。


    她不知自己究竟錯了哪個環節,明明她可以將那些蠢笨男人玩弄在股掌之間。哈薩圖為了她,不做官,甚至連命都不要,她嫌西北風沙大條件差,嫌他粗蠻不識字,她不要他,轉頭就搭上了俊美的梁世子。可沒想到梁霄沒她想的那樣好,他太窩囊了,脾氣又差,梁家上上下下都愛跟她作對,搞得她差點死在那個家。好不容易逃了出來,也遇上許多男人願意娶她。她左挑右選,選了眼前這個最好的,可為什麽,為什麽他卻不懂得珍惜她?


    她真的很害怕。女人的青春如此短暫,她沒多少年華可以浪費了。不抓緊為自己尋個出路來,這輩子難道真要孤獨終老不成?不行,她必須想辦法解決掉這個男人。她需要名分,需要榮華富貴來幫她維持容貌和體麵,她要錦衣玉食,要唿奴喚婢,要當人上人,她怎麽可以就此滿足做一個二百兩銀子就被打發掉的、上不得台麵的外室?


    她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如果……如果她有孕了呢?如果她有了男人的孩子,他一定不會對那孩子不管不顧的吧?


    **


    臘八節,明箏有些迎來送往的事要處理。忙完外頭的事,迴到內園時已是午後,桃桃被抱到上院瞧老太君去了,廚上煮了臘八粥,瑗華心疼她午間沒吃好,端了一碗送過來。


    “侯爺用過不曾?”嚐了一小口,香甜味美,煮的豆子和米都是軟糯的。


    瑗華搖搖頭:“侯爺午間沒迴來。”


    “再去盛一缽來,我帶去暉草堂,跟侯爺一塊兒用。”明箏對鏡重新理了理頭發,想一想,把頭上那支翡翠鑲百寶的華勝取下來,換了兩枚墜流蘇的珠子簪。


    暉草堂在內園,離他們院落不遠,踏著掃過雪的小徑,不一會兒就到了。


    瑗華沒跟進去,在抱廈接過明箏解下來的皮毛大氅。


    走入裏間,陸筠眼睛盯著書卷,立在書閣前頭,沒迴頭,“來了?”


    不用瞧也知來人是誰。


    明箏把托盤放在桌案上,繞過來瞧他手裏的書。


    是本宋代詞人的專冊,他平時瞧兵書多,看唐詩宋詞很少,她不免多瞧了兩眼,“侯爺今兒興致怎麽這樣好,看起這些書來?”


    陸筠讀完最後一闕,把書闔上放迴書閣,轉過臉來,“桃桃問我誰是東坡肉,我解釋了,為免她往後問的更深,臨時抱佛腳來補補功課。”


    說得明箏笑起來,他雖是個武人,可這些詩文詞賦還不見得能難得倒他。多半有什麽心煩的事,想借著看書靜一靜心。


    “侯爺來吃碗粥,我嚐過了,很是不錯,特地給您帶了些來。”她攜著他的手朝外走。


    狹窄的書閣之間,空間逼仄的小道上,光線有些暗淡,陸筠還記得頭迴他帶她來此,還是未成婚的時候,他把年少時寫過她名字的那些書頁指給她瞧,他把她推在身後的書架上吻她的嘴……


    仿佛過去了許多年,記憶都變得那般渺遠。


    已經忘了那是何年何月,是冬天還是夏天。但他記得她氣息慌亂的紅著臉的模樣,記得她軟軟的靠在書架上,一開始還掙紮推拒,漸漸沒了力氣,他當時曾想過,如果他再惡劣一點……


    他忍耐住,為著尊重她,為著不叫她害怕的逃得更遠。


    他忍耐了許多年……


    如今何用忍,她已完完全全是他的了。


    身後的人步子一頓,明箏察覺到,迴過頭來張口喊他,“侯……”


    她被猛地推到身後的書架上。


    他攥住她手腕扣在硬實的木格上。幾本零散的書從架子上落下來。


    他一低頭,就噙住她的唇。


    “選這兩枚簪,是為了給我看的麽?”


    他依稀讚過一迴,說東珠比金玉更襯她,氣質出塵,肌膚瑩潤,跟最上乘的珠子相得益彰。赤金太俗,玉太冷,他喜歡她戴珠子,其實戴什麽都成……怎麽都好看,最後最後,也是要鬆散掉的。


    明箏仰頭在親吻的間隙努力的平複唿吸。


    他掐住她的腰,粗暴的將帶子拆散。“箏箏?”


    她難堪地別過頭,不好意思瞧他的唇和手……“是……是的。”


    他喜歡的,她也願意去喜歡。


    她在意他的感受,也縱容他的胡來。


    “抱住我,別掉下去了……”他托起她,聲線低醇沙啞,她熟悉他這把嗓音,熟悉他要做的事,可到底是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呢?她原想一塊兒吃一盞粥,說說話的。


    “等打了春,桃桃開蒙,先生到了家裏,咱們就起程。”


    迷迷糊糊間,明箏聽他說了這麽一句。


    “北海有仙山,神女常乘霧而臨……我帶你泛舟海上,去尋那傳說中的山和神……箏箏,人生苦短,我怕愛你不夠盡力,……”


    未閉嚴的窗被風吹開了,窗格上糊著的紗破了個洞,被吹得獵獵作響。


    不知何時雪飄落下來。


    從菱花窗朝外看去,能望見院中幾棵掛了霜的梧桐,及滿眼飄飛紛亂的雪。


    臘八粥冷了,可明箏覺得太熱。


    流蘇簪子落在書架上,耳環也不見了一隻。


    陸筠俯身將繡著並蒂蓮花的鞋子拾起,輕輕替她穿在纖細的足上。


    “別生氣,我給你賠禮……”


    明箏瞧他衣裝整齊,頭發一絲不亂的樣子,沒好氣地戳了下他肩膀,“別說了。”


    陸筠笑了聲,點頭說“是”。見她挪著小步走得吃力,俯身將她打橫抱起。


    明箏勾著他脖子,額頭抵在他下巴上,她忽然有些傷感,“侯爺,過了這個年,我都三十……”


    他沒叫她說完。


    他們在一起的時日還短,蹉跎了太多韶光。


    女人總是更珍惜容貌年歲的,哪怕清冷理智如她,也不能做到完全的灑脫。


    “你就是滿頭白發,佝僂了肩背,你也是我的妻子啊。”


    “我比你還年長,我更怕你到時候嫌棄我呢。”


    “咱們好好在一起,一直這樣好下去,不管年華幾何,隻要我還抱得動,就不會放下的……”


    明箏跟著笑了起來,可她想象不到他老去的模樣。


    他總是挺拔高大,總是沉穩威嚴,總是俊朗瀟灑。


    如果人生重來,她會選擇在最美的年華遇到他。


    她會對那個表麵強硬如鐵,心中滿是創傷的孤獨少年說句話。


    “陸筠,我是你未來的妻子明箏,牽住我的手,不要浪費時間,現在就去我家提親,今天你就娶我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晚庭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赫連菲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赫連菲菲並收藏晚庭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