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0


    梁霄笑得苦澀。


    他這些年, 著風見雨,受了不少苦。


    若非趙憲這個“異類”當了統領, 破格提拔了一批肯吃苦的人上位, 他此時興許還在最苦的地方搬抬輜重,做雜役苦力。如今至少能隨之出來辦辦差。


    剛來宛平那兩年,因性子桀驁, 跟上峰不睦, 他沒少被人“調理”,軍中沒讀過書的粗人多, 下手狠, 刑罰嚴酷, 整人的法子多得很。他住在最陰冷潮濕的西北角獨營, 牛皮大帳四麵露風, 天不亮就要起身操練, 冬季的棉服棉被被刻意克扣,想使錢疏通都沒門路。時日長了,落下了腿寒怕風的疾症, 一到陰冷天, 骨頭縫裏疼得要撞牆。他如今迴想, 都不知自己是怎麽咬牙熬下來的。


    他有些慶幸, 跟他打照麵的是陸筠, 不是明箏。


    她若是看見他如今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知心中如何作想。


    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放著好日子不過, 為了美色丟了前程。


    是他一時豬油蒙了心, 錯過了一個賢惠能幹,一心為他的好妻子。


    也是他自作自受, 把自己和全家拖累到今日這地步。


    隻可惜一切都不會再有機會重來。


    三年前,家裏來信,說一直被關禁在家廟中贖罪的安氏逃了,她去了哪裏,他自然不得而知,她如何生活,他更一概不知情。他沒要求家裏去捉拿她迴來。


    他放下了。


    不恨任何人,也不怨任何人。


    安氏跟他的時候,也許使過心思手段,也許有所圖謀,可她實實在在付出了青春和感情,最終她沒得到名分,沒得到寵愛,甚至連安穩快樂的日子也沒過上半日。她注定無法做個斂眉低首的妾,她樣貌出眾,心機深沉,她這樣的人,怎可能容許被自己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家廟中一輩子?


    她注定不會屬於一個失敗的男人。


    她走得幹幹脆脆,沒有留戀梁家,甚至不曾問過自己九死一生誕下的那個孩子何在。


    想到此,苦澀的滋味漫過舌根,梁霄抿唇笑笑,發覺自己早已落後一大截,他忙打起精神快馬追上去。


    趙憲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他想盡力試試,憑他自己這雙手,能否重新活出個人樣來。


    至於明箏。


    若有來世,再追迴她,與她好好做一場夫妻……


    馬車裏,明箏一連打了兩個噴嚏,怕驚醒了桃桃,忙用帕子掩住口鼻。


    陸筠敲敲車窗,掀起半邊簾幕,“你沒事吧?可是昨日落雨著了涼?”


    明箏搖頭,低聲道:“應當不礙事。”


    正說話間,車馬停了下來,虢國公府到了。


    老太君早命人在門前候著,一見桃桃,婆子就忙溜進上院報信,“大姑娘迴來了。”


    屋裏,老太君拄著拐,快步從裏迎出來,“昨晚雷聲那麽響,可嚇著了孩子沒有?”


    明箏含笑道:“勞祖母記掛,桃桃昨日和表姐玩得累了,睡得熟,打雷的時候連眉頭都沒蹙,您請安心。”


    老太君打個手勢,裴嬤嬤上前,把剛睡醒的桃桃接了過來,老太君擺手道:“你們兩個坐了好一陣車,都累了,孩子放在我這兒,你們自去更衣梳洗,歇會兒去,不留你們在這吃早膳了,待會兒命小廚房新做幾個菜給你們送過去。”


    老太君安排得細致,什麽都替他們想到了,怕他們太辛苦。明箏沒拒絕老太君的好意,和陸筠一道行禮退了出來。


    兩人在甬道上分開,陸筠去前院處理件外頭的事,明箏獨自迴房梳洗去了。


    靠坐在浴桶裏,明箏閉上眼任身後的瑗姿替她鬆泛肩骨,趙嬤嬤輕手輕腳地進來,將一件新做的藕荷色褙子搭在架上。


    “趙媽媽,山上那邊派人來過?”明箏問得漫不經心。


    趙嬤嬤歎了聲,壓低聲道:“是。夫人聽說了?昨兒下午冒著雨來人送的信,說是老公爺身子骨不大好。”


    “不是聽說,是我瞧出來的。祖母眼睛紅腫,不光是昨夜沒睡好,更像是哭過似的。這些年,還有什麽事能叫她這樣傷心?”明箏有些疲憊地靠在桶沿,緩聲說,“祖母和爹爹都是要強的人,誰也不肯鬆口先說句軟話,侯爺更是,提也不準人提……”


    趙嬤嬤道:“您的立場也難,祖孫三個都硬氣不識勸,說深了不恰當,說淺了又白費事。要不問問二夫人的意思,二夫人勸勸,興許老太君還肯聽。”


    明箏擺擺手,“別驚動二嬸了。大妹妹才懷上,二嬸又要顧著二房四房的雜事,又要忙著幫她料理身體,兩頭牽掛著,本就辛勞,別去打攪她了。”頓了頓,道,“上山下山不便,爹住的寺廟到底離城裏太遠,請個大夫也得大半日路程……明兒你親自去外院,挑兩個手腳麻利的小廝,兩個沉穩能幹的婢子,再尋個會做膳食的婆子,先送過去,照料著爹。試探問問他的意思,若是不想迴家,先在東頭隔街的宅子裏住下行不行。”


    趙嬤嬤憂心忡忡,“奶奶自作主張去了,迴來怕不怕侯爺和老夫人怪罪?”


    明箏苦笑道:“那是他父親,他可以不原諒他、不理會他,可以怨可以恨可以疏遠,我卻不能什麽都不做,若真到了那天……侯爺痛心疾首悔不當初之時……至少我替他盡過些心力,也能叫他沒那麽難受。苦肉之情,父子之義,剝皮削骨也抹殺不了的親緣……你要我眼睜睜瞧著老人家受難麽?”她固然不會貿然去把人接迴來,他們之間的矛盾根深蒂固絕不是她憑幾句話就能解決得了的。她可以照料陸國公,卻不能代替他們之中的任何人做決定。


    次日,趙嬤嬤把挑好的人送了過去。


    午後陸筠就得了信,他從外迴來時,明箏正和二夫人在亭子裏乘涼,他迴院撲了個空,索性去浴房梳洗一番,然後信手翻開一本書,邊瞧邊等明箏。


    屋裏燃著淡淡的香,午後的太陽透窗照進來,叫人昏昏怏怏地欲睡。


    明箏手牽著桃桃從外迴來,見瑗華等人都立在外間廊下,她心知這是陸筠來了,把桃桃交給趙嬤嬤,她獨自走入房中。


    陸筠側倚在榻上,手邊玉碟子裏擺著串瑪瑙般翠綠的葡萄。


    他穿著閑適的寬袍,淡淡的煙灰色底,用銀線繡著蟒紋。一雙秀氣的手遮住他眼睛。


    “侯爺。”


    聲音輕輕的,仔細聽,能聽出幾許難得的撒嬌意味。


    她心虛時才會這樣說話。


    陸筠握住她指尖,笑道:“迴來了?桃桃呢?怎麽沒抱過來?”


    明箏伏在他肩膀上,臉頰貼著他的耳朵,“我想跟筠哥說說話。”


    陸筠哼了聲,“你倒乖覺,過來,坐我身邊。”


    明箏點點頭,自後繞到他身前,被他拖住手放倒在榻上。


    “侯……”話沒說完,他俯身吻下,明箏隻得暫停話題,閉上眼睛順從地與他纏吻。


    過了好一會兒才止,明箏抬指撫著他衣領上的繡花,低聲道:“筠哥怪我多事?”


    陸筠坐起身來,手掌撫著適才瞧的那冊書,“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為這個家。”


    父子成仇,到底不是什麽光彩事。明箏身為妻子,自然事事為他想。


    明箏跟著坐起來,低聲道:“他年歲大了,這兩年又鬱鬱寡歡,身邊沒個說話的人,……這迴病勢兇險,多半是心思太重的緣故。侯爺不想去,我當然不會多事強求,但還希望你能讓我偶然去瞧瞧,算咱們小輩盡盡心。”


    陸筠垂眼翻著書道:“他肯見你?我怕他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反惹得你傷心。”


    陸國公那張嘴說出的話有多傷人,陸筠是深切體會過的。


    兒時何嚐不渴望父愛親情,可那人根本沒有心,他恨不得拿把刀,直接戳到人心上去。他不想明箏替他難過。


    “你忙公中的事,本來就辛苦,送了下人過去,請了大夫抓了藥,仁至義盡了,箏箏,”他轉過頭來,有些失意地望著她,“不必為我再做什麽,你做的夠多了。他是無心之人,你再如何良善孝順,他也不會感念半分,何苦?我不想你受這樣的委屈,更不想你受委屈是因為我。我答應過你,會讓你幸福快樂過一輩子,這個父親,我早當他死了。”


    父親在生,卻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可想而知對方究竟傷了陸筠有多深。


    明箏靠過去,抬手捧住陸筠的臉,“侯爺,你不要傷心。你還有我,不管什麽時候,我都會陪著你的。”


    他點點頭,將額頭抵在她柔軟的身上,“我知道。”


    他說。“我知道我有你,有桃桃,有祖母,有這個家,我不遺憾,我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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