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7


    三日後葛平離京, 瑛娘依依不舍地將他送到城外,迴程車中難免傷懷, 撲在明軫懷裏哭了一場。


    明軫為哄她高興, 特地帶她去街上玩了一天,吃吃喝喝遊遊逛逛,沉浸在京城的繁華熱鬧當中, 瑛娘暫忘煩憂。


    迴來時已是晚上了。


    馬車駛入一條較為僻靜的小道, 隔著兩排屋宇,淡化了長街上晚市的喧囂。


    姑娘初時是靠著車壁在打著盹, 明軫怕她磕到腦袋, 用手掌貼護在她和車壁之間。


    借著車中燈燭, 他側過頭認真地端詳她的臉。


    她的臉好小, 他用另一隻手掌比了比, 心道原來這世上真的是有巴掌臉的。她的鼻子嘴巴也都小巧, 鼻尖稍稍翹起一點弧度,顯得格外俏皮可愛。嘴巴是粉紅色的,不用塗抹唇脂, 看起來就已十分誘人。他湊近一點, 想嚐一嚐她溫軟的唇瓣。姑娘像是感知到了有人正在靠近, 秀眉微蹙, 不舒服地扭了下脖子。


    腦袋碰在他手心, 頭發柔軟蓬鬆,帶著幹淨的馨香。


    他抿了抿唇, 那隻護在她頭上的手掌輕推, 姑娘就順勢朝他傾倒過來。


    他展臂將她環住, 姑娘完完全全地落進了他的懷抱裏。


    單是這樣瞧著她,就足以令他滿心歡喜。


    一路無言相對, 可他半點不覺無聊,這種體驗對他來說是新鮮的,極有趣的。


    她耳後有一粒極難發覺的小痣,淡紅色,很小很淺,是他偶然吻過她頸子時才發現的,連她自己也不知曉。再向下,隱秘的美好更加不為人知。他有些自得的想到,這世上隻有他,探索到了最令人迷醉的仙境。


    **


    一趟南行,加上婚後休沐了五六日,明軫的差事放下近一個月,明思海表麵沒說什麽,但也不大讚同次子鎮日耽在內園。明軫自來乖覺,吃飯時發覺父親臉色不好,就主動提了提要重新迴去任職的事。晚間迴來與瑛娘說了,正在邊吃點心邊瞧話本子的瑛娘就露出不舍的神色來。


    “那你不能天天陪我了嗎?我一個人在家,做點什麽好啊?”


    明軫坐過來,將她唇邊星星點點的點心渣子拂了去,“我每天還要迴來的,衙門事不忙,我就提早迴來陪你,白日裏你就約上大嫂和我三姐她們,逛逛園子瞧瞧花,或是跟娘說聲,叫她帶你去清元寺、去長安大街溜達,天氣若是不好,就請些先兒迴來說書,大哥房裏的百合會唱大鼓,你隻要不嫌難聽,我叫她天天給你唱來解悶。”


    瑛娘苦著臉,挪膝靠近他,揪著他衣擺道:“可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明軫抬手揉了揉她發頂,心裏軟成了一灘水,他何嚐不是,隻想跟她在一起呢?恨俗世紛擾,不能與她一片不必理會煩囂的淨土,將她藏在隻有他們兩個人存在的小小天地之間,從此隻談風月,隻貪溫存,不理外事,不慕紅塵。


    明軫朝身後擺了擺手,正在忙碌置備梳洗用具的侍婢婆子們乖覺退了出去。


    門闔上,瑛娘抬頭望了眼緊閉的房門,她臉上漫過一抹紅,抬手環住明軫,把自己送上前去,“你……你又想……”


    明軫抱住她,在她唇上親了親,“乖娘子,喊夫君。”


    瑛娘眸子裏沁在一片亮晶晶的水波裏,瞳仁倒映著他的影子。


    “夫君……不要夫君走,要夫君多陪陪我……”她在他懷裏撒嬌,明知不可能,他為官在朝,怎可能一輩子陪著她不出門,可她想聽他軟語溫言的哄自己,哪怕明知他是胡謅,她也想聽。


    “好。”他歎息著,哄騙著,“陪著你,一輩子都陪在你身邊,哪裏都不去……這官我不做了,哪怕爹拿家法處置我,哪怕人家都笑我沒出息,我就守著你,日日這麽跟你黏在一塊兒,隻要你不厭膩我,這輩子,我明軫這條命,交代給你了……行不行?”


    瑛娘被推趴到炕桌上,上褥鬆敞,根本遮不住什麽。她尖叫一聲,跟著小聲地哼起來,答不成話,也反駁不了那句“厭膩他”。


    “夫君……夫君……”她重複著他喜歡的稱謂,隻能重複這一句,喊聲帶著媚意,漸漸化成了哭腔,不能承受的那麽多,那麽重……


    他貼過來,指尖抹去她無助的淚水,“囡囡,我好喜歡你啊,你知不知道?”


    “夫君……”她搖著頭,無法迴答。


    窗下的梔子花開了吧?


    瑛娘在昏沉中胡亂地想著。


    花香好濃,夜風也好溫柔啊。


    她好像不再害怕獨自留在京城了。


    她不是一個人在生活,她有夫君,有公婆,有大哥大嫂,有三姐還有六妹他們……


    最要緊的是,她喜歡夫君。


    為了他,她可以忍受許多事。


    雖然常常因為想家想娘親而掉眼淚。


    但他會溫柔地為她抹眼睛,會把她抱在懷裏耐心的哄。


    他還會帶她去散心,給她買好多她喜歡的點心和小玩意,他待她這樣好,一定會實現他的諾言,帶她再迴江南去瞧爹娘。


    因為有他,京城也變成了她的家鄉。


    這輩子相依相守,就這樣吧。


    **


    兩個月後,瑛娘被診出喜脈。明軫雖然高興,可也覺得十分惆悵。


    他沒想到瑛娘這麽容易就有了。


    當初路上診脈,大夫偷偷把他拉到一邊,說瑛娘身子弱,要他有個心理準備。


    婚後他便沒多想,依著自個兒性子跟她行事,心想要成孕少說也得一二年。她剛及笄,身子骨還稚嫩得很。平素養的嬌氣不已,連磕破塊皮都要掉眼淚。如今忽然有了,真到了要生產的時候,還不得痛死她?


    明軫怕瑛娘恐懼,不敢跟她提,又沒處訴苦,整個人怏怏的,有些無精打采。


    瑛娘的態度跟他截然相反。她很高興。肚子裏有了明軫的骨肉,她覺得自己跟他的距離更近了一點,對京城對明家也有了多一重的牽絆。


    眼看她肚子一日日大起來,明軫漸漸認了命。家裏找好了乳母嬤嬤,院子裏多添了好些人。


    那是個傍晚,剛下過雨。瑛娘扶著侍婢的手在牆根下小心地走著,腳下忽然踩上一塊青苔,瑛娘滑倒了,雙手捧著肚子摔跪在牆邊。


    大家都嚇壞了。明軫是最晚接到消息的,明菀成婚,他在陪著新姑爺和幾個友人在外院說話喝酒。聞知消息,他嚇得三魂不見七魄,什麽也顧不上,直衝入內院,闖進了產房。


    他永遠記得她臉色蒼白虛弱的模樣。


    永遠忘不了流淌到地上的那些血水。


    忘不了她小聲哭著交代後事。


    “如若我不成了……夫君……不要太傷心,以後你要……高高興興的……過好這輩子……”


    她平素不說這些,不代表她不了解他。


    如果她出了什麽事,他一定不會獨活。


    他們愛得太熾熱,太濃烈了。


    這世上根本沒什麽能將他們分開。哪怕是死亡也不能。


    他搖著頭,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囡囡啊……你必須沒事,不能有事的,沒有你,我活不了的,你明知道,我沒辦法……囡囡,求你了,我再也也不騙你,不欺負你了……隻要你好好的,求求你一定要好好的……”


    他哭得像個淚人。


    顧不上形象,顧不上尊嚴,顧不得身邊還有許多人在。


    他心裏眼裏隻有她一個。


    他此刻在意的人隻有她一個。


    瑛娘虛弱地闔上眼,他捶著床沿,哭聲一路傳到外間。這哭聲慘痛絕望,不忍聽聞。明太太從來未曾見過,次子如此傷心如此方寸大亂。她沒有叫人上前去勸,她隻是默默立在外間陪著他落淚。好在最終最終,瑛娘母女平安,明軫沒有失去摯愛,明太太也沒有痛失愛子。好在好在,結局圓滿。


    後來明軫再迴想當日,其實已記不清自己都說過些什麽。那時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必須要把她留下來。


    他們還要並肩走過好多個春夏。


    他們還有好多好甜蜜的日子要過。


    他們還要攜手一生,在說說笑笑中老去。


    他們會葬在同一個墓園,在同一塊墓碑上寫下兩個人的名字。


    她伴著他,枕畔身邊。


    永永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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