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是很足的飯飽。


    本是打算去廚房洗碗洗餐具的奧默,被黍推出了廚房。


    盡管身懷廚藝者大多都有自己的堅持,但那發如油彩的女孩對‘洗碗環節’的霸占更像某種東炎主婦的思維共性。


    奧默對此並未強求,畢竟家裏是有洗碗機的。


    在簡單確認了黍能操作那型號後,他便迴到了通往客廳的走廊,隻是並未徹底踏入,而是轉向了一旁那上樓的樓梯道。


    這個操作,可以說是他預見到了當下客廳那暗潮洶湧的氛圍,也可以說是他可恥地屈服於某位哥們兒的‘要挾’。


    毫無疑問,雖說並未有過更加明確的指示,但那不久前那讓他心梗的‘虛晃一槍’,正是一種再直接不過的警示。


    而當對方在那飯後卻不在客廳,但又並未踏足那些會遮蔽感知的房間,而是在那隻要打開門便能以探查源能一掃便見的陽台時。


    奧默便不得不歎息自己的悟性,踏著那一貫令人難以察覺的無聲腳步,去尋那陽台邊上的藍發側影。


    如瀑般的長發自有一份從天藍到幽藍的平滑過渡,抵達盡頭時,其色彩之深幾近於墨,幾乎可稱之為黑。


    那頭長發固然引人矚目,但那自衣後貼身剪裁的孔洞中延展出的細長龍尾,更是擺出了一份飄逸,更與那被風拂動的長發略略同步,同隨那晚風而行。


    古往今來,柔順的長發都是能凸顯‘柔美’這一特質的選擇,不論男女。


    這並非什麽約定俗成的文化,而是一種單純的視覺衝擊。


    似漣漪般蕩漾,似帷幕般動人,自有一份陰柔之美。


    這世上所有人都是視覺動物,即便有著‘不以貌取人’的意識,但那潛意識對外形的反饋總是不可避免。


    到如今,存在著所謂‘假小子’屬性的女性形象,她們基本都是以一派健朗的短發做外形特征,如此再配以男性化行為舉止,自能詮釋那份屬性的定義。


    從這點而言,奧默將令視作哥們兒反是有悖常理。


    畢竟對方不僅有著一頭柔順長發,此刻那雙肘搭在陽台微傾的模樣,還顯出那份再明顯不過的女性體態,可謂身姿妙曼,其聲更與中性相差甚遠,不論怎麽看來,都很難忽視其性別上的差異。


    不可否認,奧默一開始也確實沒有將令視作女兄弟般的存在。


    但相處愈多,卻也愈是能體會那過於強烈鮮明的個性。


    悲長夢,醉挑燈。


    他年長風今猶在,舊時鐵甲踏新聲。


    這樣的話是自何處聽過,奧默的芯片中不曾給出記錄。


    許是在夢裏吧。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令絕大多數的印象,都源自那些他大多記不清晰的夢。


    那些夢晦暗不清,猶若煙雲般飄忽,偶爾會生出些詞句,偶爾會閃現過金鐵,更曾洶湧過沸騰的銅汁與那唿嘯的長風。


    還有歌聲。


    那絕非自己平日所接觸慣了的電子樂、搖滾樂、鋼琴音之流。


    那是慷慨而歌,自有一份鮮明到讓他無所適從的震撼。


    常讓他以為自己該做些什麽,又想不出要做什麽。


    可他也絕非沒有形體就無從下手的庸人,就像他如今其實愈來愈能意識到自己記不清的荒誕大夢內容大概是什麽一樣。


    隻要有所輪廓,他終歸能描形繪狀。


    羅德島的員工資料有著權限之差,遊客所能瞧見的唯有淺層,但羅德島的論壇卻是一處寶地。


    隻需要一個協助信息抓取的插件就能從那浩如煙海的信息量中挖出些無數的隻言片語。


    而作為一位在東炎式學校與東炎領土範圍度過一半的童年與少年的柏德人。


    奧默對東炎文化的理解,已然勝過了許多對此漠不關心的本地人,光從那些詞句,光從那些煙雲般的畫麵,他就已能劃定那些碎片所處的舞台類型。


    由此,撫平那自己時常覺著怪異、違和的渦流。


    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從堅持‘令小姐’這一稱唿變成了‘令’?


    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隻要無事耽擱,就自然而然地接過她遞來的酒杯?


    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對令的印象從那‘仿佛拿自己尋開心的漂亮大姐’變成了‘許多事無需避諱的女兄弟’?


    很多很多,很多的這些問題,都曾以階梯式的模樣,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階再一階地,壘在他的心頭。


    隻是他那一貫要以自己的方式,不著痕跡的取得解答的習慣,讓他幾乎不曾主動問過對方,更不曾與誰討論。


    最終的事實也證明了他確實不需要那麽做。


    他總能自己找到答案,再以那仿佛能從容接上對方節奏的模樣緩緩步至她一旁,然後聽她忽然說:


    “彼時我曾待在江南,那兒和你們這邊東炎的那處地界別無二致。”


    “酒甜的很,還有許多精巧的物件,更有花草鳴蟲、風物人情,都是好生有趣,隻是年複一年,人也換了幾代,事還是那些事,美是美的,但小橋流水,逝者如斯,總讓我悵然若失。”


    她望著那遠方的夜景,紫眸漫無邊際,儼然在迴想著話語中的過去。


    而奧默站在一旁,背過身來倚靠著還算高的圍欄,望了望天花板。


    “然後遇見了重嶽兄?”他問。


    “沒錯,”令輕聲說,“一次偶然,大哥教我用劍,我便說了心中的想法,便在那時,大哥勸我去玉門。”


    “一座邊塞。”他稍稍閉上了眼,仿佛也能想象出那樣的風景。


    “嗯,眾山遠,春風不至。”


    “那座邊塞孤城橫在大漠前,除它再無它物,隻有來犯之敵洶湧,與那些大炎的將士們互作殺伐。”


    “大漠起長煙,孤城聽征鼓,我已記不清有多少次戰鬥了。”令也緩緩閉上了眼。


    “粗糙的臉,溫熱的血,各異的鄉音,那些將士裏的每一位在我心裏都那樣鮮明,包括他們被那慘烈的戰鬥吞噬的模樣。”


    “……誰言將軍有死誌,故壘新柳年年生。”奧默睜開眼,也垂下頭來。


    陽台與前端的通道都沒有開燈,所有的光源都來自陽台之外。


    它們照不到陽台圍欄的下方,但魔人的眼睛仍能憑著微弱的光來辨明那幽藍長尾那無意識的擺動。


    仍仿佛在應和著那秋季蕭瑟的夜風。


    “是了,那時我便與你說過,你記不得那些,卻也還記得這句,”令笑了笑,睜開眼來,重新望向那在繁華夜景下顯得同樣孤寂的下弦月,“當初我離開江南,在那片與此處東炎過分相似的土地遊曆百年,自覺世事繁華看透,風流人物均是過眼,可這世間依然有我未曾見識的景,未曾體會的情,這種感覺,你能懂的吧?”


    “相逢,再相逢,”奧默輕聲道,抬手揭下她那掛在一旁的金屬長杖上的酒葫蘆,給她遞去,“總會有所不同,也總會留下痕跡。”


    而她也不扭頭,卻能抬手穩穩接過,端起便喝下一大口,旋即也是輕聲:


    “我總是記起那段往事,那座孤城。”


    “也正是那座孤城,讓你意識到這世上還有許多未盡之物。”


    奧默說著,微微提腳,以腳背抵住那自然垂下,險些作吸塵器的龍尾末端。


    而後者似是還渾然未覺。


    “嗯,所以我之後又來到了這裏,而我之後,則是小年,小夕,以及被派來的大哥和當下跟來交流的黍妹。”


    “其實黍也是那樣。”


    說到這裏時,她終是扭過頭來,看向一旁的奧默,頗有最終圖窮匕見的超長鋪墊意味。


    “她以前跟一位農人學習、相處,是我們兄弟姐妹裏最關心民生的那個,同時也是最期盼平穩的那個。”


    “以前的她,並沒有給大家管得那麽嚴,隻是到了這邊之後,生活太過穩定,反而讓她對大家平穩生活的期盼更勝於往日。”


    “但你們卻不會像她那樣,被此方的天地影響太多。”


    “大哥從來很清楚自己,年雖冒失,但也正因為那份冒失,她的變化從來不大,而夕雖忌諱太多,但那忌諱在這邊的紛繁世界卻又不算什麽。”


    “而我……”


    令一時沉默,她本應以逍遙定義自身,但不知怎的,在此時此刻,她說不出這話。


    反倒是對方開口,接下了她那委婉的話語。


    “而你,知天地偌大。”


    見那長尾重升,奧默便也不動聲色地挪迴腳來。


    “過去讓你隨付箋詠醉屠蘇,也讓你如今人生得意須盡歡。”


    “啊,確實如此。”


    令愉快的笑了笑,轉而將那葫蘆遞到奧默跟前。


    “莫使金樽空對月?”她揚了揚葫蘆,示意天上那輪孤月。


    “那我金樽呢?”紅眸似有不滿。


    “你沒有嗎?”那紫瞳含笑。


    “我還真有,”手掌微晃,袖口銀鏈若有光華,手中竟還真出現個小酒杯的奧默,儼然是早有準備地將其遞出,“可就是沒看出你有給我拿出的時間。”


    而令卻也不以為意,隻是端起了些葫蘆。


    “有沒有都不妨事嘛,來,滿上。”


    “好吧。”奧默無奈地瞥了眼她,卻見對方的手臂稍稍遮擋了些視野,隻能瞧見那雙一如既往般灑脫隨性,豪氣幹雲的眉眼。


    果然,兒女情長什麽的,一點都不適合這位兄弟,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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