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女子眾多,皇帝的心卻隻有一顆,如何奪得此心,真真如兩軍對陣,窮盡辦法。


    “皇上。”李玉恭敬道,“皇上,純貴妃來了好幾迴,說是查清了宮市銷贓一案,要請皇上聖裁。”


    此事不但關係到後宮清譽,還牽扯到賑災撫恤等事,多多少少也算得上一件事,弘曆放下筆道:“走吧,去鍾粹宮看看!”


    李玉:“嗻。”


    禦輦自養心殿內出,經過甬道,忽聞一陣鈴聲來,弘曆抬起頭,看著空中高飛的那麵風箏。


    一隻五彩的鴛鴦風箏,尾上掛著一隻金鈴鐺,隨著風聲叮叮當當。


    也不知是放風箏的人忽然鬆了手,還是風箏突然斷了線,它在空中搖搖晃晃了一陣,忽然落了下來,墜在弘曆不遠處。


    弘曆:“取來朕瞧。”


    李玉忙上前取了風箏來。


    弘曆伸手接過,隻見風箏背上寫了一首散曲。


    “絲綸長線寄天涯,縱放由咱手內把。紙糊披就沒牽掛,被狂風一任刮。線斷在海角天涯,收又收不下,見又不見他,知他流落在誰家?”


    末尾,還畫了一朵模樣拙劣的蘭花。


    弘曆的嘴角忍不住向上一翹,她的字是皇後手把手教的,她的畫是他手把手教的,哪能認不出來?


    “走吧。”弘曆將風箏收起,“去延禧宮。”


    李玉一愣:“那純貴妃那……”


    弘曆:“告訴純貴妃,朕明日再去看她。”


    這一仗,魏瓔珞旗開得勝,純貴妃辛辛苦苦弄了一個江南市,為此不知耗費多少銀錢,卻被她一麵小小風箏給擊敗,恨的牙癢,卻又無可奈何。


    第二天夜晚,她早早就穿戴齊整,將一麵棋盤放在寢殿的桌子上,然後在銀角香爐裏點了一根蘭花香,煙氣嫋嫋,滿室沁芳。


    玉壺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昨天皇上要來,卻改道去了延禧宮,今兒不會又不來了吧?”


    純貴妃瞪她一眼,怪她說話不吉利:“皇上說了今天要來,那就一定會來。”


    見自己似乎一不留神惹惱了她,玉壺忙賠笑:“是,娘娘精心準備了玲瓏棋局,又千方百計尋來了皇上最愛的書帖,一定能留住皇上!”


    若說魏瓔珞以她的“俗”動人,那麽純貴妃就是以她的“雅”動人。


    琴棋書畫,管弦絲竹,梅蘭竹菊,大雅之堂。


    純貴妃微微蹙眉,她不認為自己的“雅”會輸給魏瓔珞的“俗”,卻又無可奈何的發現,弘曆留在鍾粹宮的日子越來越少,去往延禧宮的日子越來越多,就好像世間一切俗人,偶爾管弦絲竹,但大多數的時候,還是要柴米油鹽。


    “皇上駕到!”


    純貴妃迴過神來,快步迎了出去:“臣妾恭請皇上聖安。”


    弘曆抬手虛扶:“免禮。”


    宮人送了茶上來,純貴妃接過,親手送到弘曆身前:“皇上,您上迴落的棋子,臣妾已想出破解之道了。”


    弘曆卻不是來與她討論棋道的,他笑道:“你說宮市一案已查清,朕想聽聽到底怎麽迴事。”


    聽了他的來意,純貴妃心中暗喜。


    後宮爭寵有兩種法門,一個是明麵上的,一個是暗地裏的,明麵上的好說,便是各憑本事,或俗或雅,來爭奪皇上的寵愛,暗地裏……自然是中傷詆毀,以一切手段來摧毀對方。


    隻要對方不存在了,自然就沒人來與自己爭寵了。


    “皇上。”純貴妃當即道,“宮市是臣妾精心安排,專討太後開心之用,最後卻成了銷贓之地,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


    弘曆哦了一聲:“誰會陷害你?”


    純貴妃盈盈含淚,委屈地:“臣妾身居貴妃之位,又有了六阿哥……很容易成為新晉妃嬪上位的阻礙!”


    手指輕輕敲了敲椅子扶手,弘曆似笑非笑道:“新晉妃嬪?”


    咚咚咚。


    若有若無,一陣陣鼓點聲從宮外傳來,弘曆眼睛一瞥,望向鼓聲方向。


    另一邊,純貴妃已經走上前來,輕輕攥住弘曆的衣角,哀聲道:“皇上,臣妾被冤枉,實在是委屈極了,隻好求您來做主……”


    “嗯,嗯。”弘曆心不在焉的應著,像是在迴應她的話,又像是在迴應外頭的鼓點聲。


    鼓聲不比琴音,這麽個俗物,總是在人滿為患的地方出現,譬如戲台,譬如舞獅,譬如燈市花節,弘曆忽然長身一立,朝窗口走去,推窗一望,隻見夜空之中緩緩飛起一隻孔明燈,明燈若火,又似天空中最明亮的一顆星辰。


    純貴妃還在他身後絮絮叨叨:“還有,皇上……”


    弘曆忽一擺手:“朕還有事,下迴再說吧!”


    說完,也不迴頭看她一眼,大步流星的走出宮門。


    那燈那鼓,指引他前進的道路。


    一隻又一隻孔明燈升起,掛在空中,匯成一條璀璨銀河。


    漸漸的,弘曆聽見一些宮女太監們的私聊聲。


    “你聽,是鼓聲!”


    “好像是從孔明燈上飄過來的。”


    “這是怎麽做到的?”


    “你好奇,去問問令嬪娘娘呀!這會發出古怪樂聲的孔明燈,不就是她親手做的嗎?”


    禦花園裏,不知何時已經聚了一大群宮女太監,其中一個剛要開口,忽然看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過來,嚇了一跳,飛快跪在地上道:“奴才恭請皇上聖安!”


    其他宮人轉頭一看,也紛紛跪了下來:“奴才恭請皇上聖安!”


    若說世間之人多如繁星,那麽弘曆就是唯一的月亮。


    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是夜空的中心。


    所有的星星都在他的光芒下低頭……隻有一顆星星例外。


    魏瓔珞充耳不聞,又點燃了一盞孔明燈,雙手捧著,正要放飛,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奪去了她手裏的孔明燈。


    歪了歪頭,魏瓔珞奇怪地看著他:“皇上不是去了鍾粹宮嗎,怎麽又來了?”


    燈火搖曳,柔軟的橘黃色光芒倒映在弘曆臉上,他微微一笑:“不是你故意引朕來的嗎?”


    瓔珞嫣然一笑:“皇上真會說笑,臣妾不過窮極無聊,做了幾隻孔明燈取樂罷了。”


    弘曆撥弄了幾下手裏的孔明燈,果不其然,裏頭發出奇異聲響,初聽時是鼓聲,但隱隱又有箏聲混在裏頭。


    弘曆問:“你是如何讓它們發出樂聲的?”


    瓔珞眨眨眼:“您猜猜?”


    說完,她從弘曆手裏奪迴最後那隻孔明燈,雙手一放,孔明燈如同一隻巨大螢火蟲,自她手中輕輕浮起,遊向夜空。


    “……紙鼓。”弘曆負手而立,望著空中那隻孔明燈,道,“你在孔明燈上裝了紙鼓,所以,孔明燈才會發出咚咚之聲。”


    魏瓔珞一楞,她曉得以弘曆的聰明才智,遲早會猜到答案,卻沒想到他猜的這樣快。


    “不錯,是紙鼓。”她道,“不光是紙鼓,還有葦簧,當它飛上天空,還能聽到箏鳴之聲。好了,嬪妾放完燈啦!皇上現在解了惑,可以迴去繼續下棋了!”


    說罷,轉身要走。


    然後腳步一頓,魏瓔珞微微側首,低頭看去。


    ——弘曆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纏,親密無間。


    “朕不下棋了。”弘曆握緊她的手,目光卻還在天空上,“你陪朕賞月吧。”


    附近的宮人知情識趣,無聲的退了下去。


    魏瓔珞在弘曆身邊站了半晌,忽然轉頭問:“你是在賞月,還是在賞我?”


    明月掛在天上,旁邊還浮動著無數孔明燈,燈火浮動,鼓聲點點,此情此景,美不勝收,可弘曆卻不看一眼……


    他一直在看著魏瓔珞。


    “你們在幹什麽?”


    承乾宮裏,卻是另外一副風景。


    宮女太監們簇擁在院子裏,爭看天空中的孔明燈。


    眼見此幕,珍兒氣不打一處來,過來將眾人罵散,然後迴到寢殿內,朝繼後抱怨道:“滿宮妃嬪,屬令嬪最刁鑽,往日皇上雖偏著純貴妃,別人也能雨露均 沾,自打她入了宮,各種花樣爭寵,不管皇上要去誰的宮裏,她都敢半途截走! 偏她餿主意最多,昨天放寄情的紙鳶,今天會唱歌的孔明燈,明天又不知是什麽 花招!”


    繼後不以為意地笑笑:“這個女人非常有意思。”


    弘曆在一個地方留得久了,去往其他宮的時間自然就少了,鍾粹宮日漸冷清,承乾宮也半斤八兩,珍兒恨道:“什麽有意思,就是生了根七拐八繞的毒腸子!”


    繼後卻搖搖頭,她徑自走到窗戶旁,欣賞著夜空中那道明亮風景,淡淡道:“珍兒,將軍要打勝仗,官員要務民生,妃嬪自是爭聖寵,若是不爭寵,為什麽要入宮呢?”


    珍兒愕然:“娘娘,奴才沒有聽錯吧,您怎麽反過來為她說話?”


    “事實如此。”繼後望著孔明燈,眼中竟是欣賞之色,“自她入宮,不論幹什麽,都能別出心裁,力爭上遊。在繡坊,一件鳳袍脫穎而出,在長春宮,哄得皇後最疼她。哪怕去永巷刷恭桶,也能刷得與眾不同。何時何地何境遇,都不能阻礙她節節升高,靠的就是身上那股勁兒!”


    忽歎了口氣:“可惜了……”


    珍兒好奇地問:“可惜什麽?”


    “可惜她不是個男人。”繼後笑道,心裏又補了一句,可惜我不是個男人。


    可惜她們兩個不是男人,隻是後宮的妃子,鬥來鬥去,也如蟋蟀一樣,離不開這方寸之地。


    倘若她們兩個是男人,那麽爭鬥的戰場,就該是後宮之外,朝堂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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