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哥的辦公室,小波第一次叮嚀她,做事不能衝動,要珍惜自己。他笑著問她:“琦琦,你將來想做什麽嗎?”

    “嗯……嗯……我喜歡看書,也許可以開個小書店,看看書,賺點錢,足夠養活自己就可以了。”

    在明白過來的一瞬間,琦琦隻覺得眼前好像有千萬朵火紅的花一路高歌著次第開放,整個世界都被點亮了,整個身體都好似要被喜悅炸裂。

    他沒有忘記!他沒有忘記!

    猝不及防間,一滴又一滴的水滴掉落到台球桌上,印出一個個深綠的漬印。羅琦琦雙手撐在台球桌旁,低著頭,任由淚水肆意地落下,卻邊哭邊咧著嘴笑,他還記得我,小波還記得我!

    小波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她!

    她代替他實現了一個夢,所以他就也代替她實現一個夢。她帶著他的夢想去飛翔,而他守著她的夢想在這裏靜靜等候。

    可是,小波啊,你為什麽不肯告訴我?為什麽讓我在多年前哭泣著離去?

    羅琦琦提起手袋,走到櫃台前結賬。

    “我能給王姐留個言嗎?麻煩你們盡快轉交給她。”

    收銀員把零錢遞給羅琦琦:“沒問題,我會打電話告訴王姐。”

    羅琦琦拿起筆,在留言紙上寫下:

    美麗溫馨的小書店,像一個少年時的夢。做夢的人在紅塵顛簸中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想過什麽,卻沒有料到,驀然迴首時,夢已經實現。

    小波,明天我會在河邊等你,不見不散。

    琦琦

    已經遞給收銀員,可她又不放心起來,把留言紙拿迴,在下麵補充了一句:“我說的是不見不散!”

    羅琦琦提著手袋走出了書店,隨著人潮邊走邊逛,和剛才是一模一樣的陌生景致,她卻沒有了剛才的惆悵,忍不住地笑了又笑。

    這些年來,她去過很多國家,看過很多風景,經曆過很多事情,但是,她最想分享這一切的人卻不在,一切的精彩都帶著一絲遺憾,明天她會告訴他一切,這些年的辛苦與精彩。

    一對夫婦從她身側走過,男子留著非常短的板寸,穿著無袖背心,體形健壯,兩隻胳膊上的肌肉充滿力量地糾結著,背上有大片的刺青,一直延伸到胳膊上。

    他的肩膀上扛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抓著他的頭,大聲喊“駕、駕”,男子身邊走著一個燙著長卷發的美麗女子,一麵大聲講

    著電話,一麵時不時看兒子一眼。

    羅琦琦和他們迎麵而過,慢慢停住了腳步,他們卻從她身邊徑直走了過去。

    琦琦迴過頭,看著他們走過一家家店鋪,停在了“在水一方”前,男子猛地把兒子拋起來,再接住,小孩高興地哈哈大笑,就在笑聲中,男子把孩子夾在胳膊底下,走進了“在水一方”。女子仍然站在店門口,講著電話。

    隔著人群,羅琦琦一直看著她,她的視線好幾次都從羅琦琦身上掃過,卻停都沒有停。

    琦琦笑起來,妖嬈和烏賊真的在一起了!時光之河中究竟流過什麽,已經不重要,當年和妖嬈在一起的男子也許是她的親戚,也許是她絕望時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但是,不管怎麽樣,她最後終究選擇了烏賊。

    羅琦琦對妖嬈笑了笑,轉過身子,匯入了人海中,剛才的喜悅卻消失不見。

    如果在十多年前告訴烏賊和妖嬈,他們會和琦琦對麵相站卻不相識,肯定沒有人會相信,可這擾擾攘攘的紅塵、忙忙碌碌的人生終究是磨蝕掉了以為不可能忘的記憶,但她能怪他們嗎?她不也忘記了他們的名字?這不就是人生嗎?一邊行走,一邊遺忘。

    十年光陰,她對小波的生活一無所知,也許小波早就不關心她做過什麽。

    “在水一方”肯定和過去有關,卻不見得和她有關,也許那隻不過是小波對那段逝去光陰的紀念。

    隻要曾經年少,每個人都會在心底深處為逝去的青春留一點柔軟。在滄桑流年的某個間隙,眼中會忽然掠過一縷莫名的黯然,在似曾相識的風景前,心頭會驀然升起一段無名的惆悵。但這些黯然與惆悵,並不意味著他們想和那些記憶中的人重逢。

    過去的光陰就是過去的光陰,不可能再迴溯,往日的朋友就是往日的朋友,隻在記憶裏美好。

    小波會趕赴她的河邊之約嗎?

    她不知道。

    清晨,吃過早飯後,羅琦琦穿上白t恤、牛仔短褲,背起大背包,帶著水和麵包,徒步走向河邊。

    上一次,她離開時,以為隻要自己願意,隨時就可以迴來,卻不料在生活的激流中,舊地重遊是非常奢侈的事情,這一別就是十年。

    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綠化林,每棵樹都長得又高又大,記憶中,隻是個小樹林,如今卻像小森林。

    琦琦一邊走著,一邊溫柔地撫摸過樹幹。

    很多年前,曾

    有個穿著白藍t恤,風華正茂的少年站在這裏,等著他心愛的女孩。那個少年已經被時光帶走,可它們依舊在這裏。

    羅琦琦穿過茂密的綠化林,到了河邊。

    “我迴來了。”她在心裏默默說。

    她放下肩上的雙肩包,坐到河邊,凝視著河水,這就是她魂牽夢縈的地方。

    在無數個午夜夢迴,她常常夢到迴到了河邊,在她的夢裏,有張駿、小波、曉菲,關荷,他們還是少年時的樣子,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快樂地嬉戲。

    有時候,她會從夢裏笑醒,歡喜盈滿心間,卻在刹那後意識到,他們早已經離她而去,如那一去不複返的青春。

    琦琦默默坐了很久後,從包裏拿出那個有自己簽名的紙箱子,緊緊地抱在懷裏。

    十年之前,她毫不猶豫地將它們留在身後,奔向未來,十年之後,她開始明白,她永不能割離那些記憶,不管是痛苦還是歡笑,都是她的財富,她的生命因為它們而豐盈,所以,這一次,她會帶著它們走向未來。

    她打開了箱子。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不大的透明塑料罐,罐子裏裝著幾瓶已經幹涸的指甲油,幾個掉色的發夾。

    曉菲出事後剪掉了頭發,拚命把自己往男孩的樣子打扮,把自己不用的指甲油和發夾全送給了她。

    琦琦拿起指甲油放在手掌間把玩著。

    初二的那個暑假,她天天去看曉菲,兩個人在曉菲家的沙發上塗指甲油,曉菲教她如何搭配指甲油和衣服的顏色,還幫她梳頭別卡子,兩個人唧唧咕咕地說話,約定了將來上一所大學,永遠是好朋友。曉菲還嘲笑她沒有宏大的理想,不會賺錢,可又說沒有關係,她會負責賺錢來照顧她們倆。

    羅琦琦對著指甲油輕聲說:“曉菲,你在哪裏?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已經很厲害了,很會賺錢了,不管你是什麽樣子,我都有能力照顧好你。”

    大學畢業後,羅琦琦放棄了北京的工作機會,去了廣州。

    在陌生的城市,結交新的朋友,工作之餘,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利用各種機會,泡遍廣州、深圳、香港的酒吧。酒吧裏的歌手們都是南下追尋音樂夢想的年輕人,很多人和王征相似,卻不是王征。

    羅琦琦白天做著最正經、最嚴肅的辦公室白領,夜裏就變成了流連聲色場所的夜女郎,她出手大方,廣交朋友,聊著各種八卦是非。

    在

    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中,她挖掘出了一點點王征的消息,他在酒吧裏唱過歌,和人組織過樂隊,似乎還真灌製過一張失敗的唱片,然後,他就銷聲匿跡了。

    這裏的人都是這樣,突然之間,冒出來,用著很文藝的假名,玩著音樂,談著理想,一年年過去,理想越變越淡,酒卻越喝越多,一些人會突然頓悟後消失,一些人會從麻醉自己的酒漸漸過渡到毒,一日日腐爛,像鬼魂一樣徘徊在城市的黑暗角落裏。

    王征消失的結局,並不是最差的結局。可是,曉菲呢?

    羅琦琦幾乎上窮碧落下黃泉,卻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她曾淩晨三點站在廣州的天橋上,對著整個城市大喊:“葛曉菲,你還欠我一次羊肉串!”

    一遍遍,喊得聲嘶力竭,迴答她的是一串問候語,問候了她祖宗三代的女性親屬。

    這個城市喧嘩熱鬧,日日夜夜都有聲音,可是,就是沒有她尋找的聲音。

    一年多後,她在陳勁的建議下,申請到斯坦福大學的工商管理碩士,離開了廣州。

    羅琦琦握著指甲油,把頭埋在膝蓋上。

    這個世界有些事情會有答案,可有些事情似乎永遠都不會有答案。曉菲會不會成為她生命中永遠沒有答案的謎題?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會永遠背負著它,直到死亡。

    很久之後,琦琦才把指甲油放迴了紙箱裏,隨手從紙箱裏又抽取了一件東西。

    是一個白色的小塑料袋,摸著軟軟的,不知道裝著什麽。

    琦琦滿是好奇地打開,看見了一條紅底白點的小裙子。她猛地一下捂著嘴,震驚地盯著。

    她竟然保存著這個?連她自己都忘記了!

    她忍不住站起來,把裙子抖開,仔細地看著,這麽多年過去,這條裙子竟然依然像新的一樣。她把裙子放在自己身上比著,好像還算合身。

    琦琦忍不住腳底下踩了幾個舞步,如果小波肯見她,她一定會穿上這條裙子,請他跳一支舞。

    下意識地,她抬頭看向河岸,已經是下午,小波仍沒有出現。

    他會來嗎?不知道。

    琦琦一會兒有無數個理由覺得小波一定會來,一會兒又有無數個理由覺得小波一定不會來。

    昨夜她曾為這個問題無限焦慮,現在卻開始平靜,來與不來是小波的選擇,等待與不等待是她的選擇,她所能做的隻能是盡力後

    的無遺憾。

    琦琦把裙子疊好,用塑料袋包上,放迴紙箱裏,閉上眼睛,在箱子裏摸著。

    這一次拿起的會是哪一段記憶?

    一個褐色的大牛皮信封。

    這個琦琦倒是記得,裏麵裝著和張駿有關的東西,但究竟有些什麽,她卻記不太清楚了。

    長城的門票,頤和園的門票,青島蛇館的門票……故宮的門票上寫著學生票,頤和園的門票才十五塊,現在隻怕五十塊都不夠。

    幾張電影票,沒有年份,隻有日期,有藍色的,粉色的,黃色的,每一種顏色都是兩張,座位號連在一起。這應該是她和張駿去看過的電影的電影票。

    琦琦拿著電影票,翻來覆去地看,卻一點都想不起來與這個電影票相關聯的電影是什麽。她也迴憶不起,他們在電影院裏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一張小學畢業時的合影,張駿頂著一個刺蝟頭,站在最後一排的中間,衝著鏡頭,咧著嘴傻笑。女生們在前麵兩排,她縮在最旁邊,臉上一絲笑容沒有,眼睛沒有看鏡頭,而是盯著地麵,隻能看到半張臉。

    琦琦看得笑起來,這個別扭的小傻妞真是她嗎?卻很快意識到,這竟然是她和張駿唯一的一張合影。夏令營時,有很多照相機會,她固執別扭地全部拒絕了。有兩三次集體合影,可底片在邢老師那裏,迴學校後,邢老師一忙就全忘了,壓根兒沒衝洗給他們,她當時也沒在意。

    羅琦琦握著相片,難受無比,她和張駿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青島,可竟然因為她的別扭和固執,一張相片都沒留下。為什麽當年的她可以那麽敏感倔強又固執呢?

    一張聖誕賀卡,估計為了照顧她,裏麵沒有任何牽涉情愛的字眼,就是祝福她聖誕快樂,可是在大賀卡的裏麵夾著一個小小的桃心賀卡,上麵用英文寫著:“i’llloveyouforever!!!!!!”寫字的人應該是覺得光寫字還不能夠表達自己的感情,又連著用了六個感歎號。也許非常幼稚,卻滿是真摯。

    羅琦琦怔怔地看著,十一年前,她收到這張賀卡,可是,竟然是十一年後,她才第一次看懂了這個小賀卡的心思和那幾個感歎號。當年收到時,估計她隻是甜甜蜜蜜地看完,卻壓根兒沒真正讀懂送卡人的細致體貼。那個少年想寫很多情話,卻又擔心她怕被父母發現,所以就用了一個大賀卡寫著祝福語,再用一個可以取掉的小賀卡寫著情話。市麵上買不到那麽小的賀卡,他肯

    定先要挑一張上麵印著桃心的大賀卡,再用剪刀把桃心小心地剪出來。

    琦琦眼前浮現出一個少年,全神貫注地剪著賀卡,小心翼翼地把小賀卡粘貼到大賀卡上,再用白紙吸幹淨膠水,不能弄髒任何一個地方,因為這是送給他心愛的女孩的禮物……

    在她的生命裏,曾有一個少年這麽深愛過她。

    那個少年曾對她吟唱:“無求什麽無尋什麽,突破天地,但求夜深奔波以後能望見你。平凡亦可平淡亦可,自有天地,但求日出清早到後能望見你。名是什麽財是什麽,是好滋味,但如在生,朝朝每夜能望見你,那更加的好過。當身邊的一切如風是你讓我找到根蒂,不願離開隻願留低情是永不枯萎……”

    那個少年會為了她神魂顛倒,考試考得亂七八糟,毫不在乎自己的將來;那個少年會因為她,吃醋到大打出手,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前途;那個少年覺得她比自己更重要,願意為了她努力改變自己。

    可是,他的感情終究被她的自卑、驕傲、任性、笨拙、倔強消磨光了。

    羅琦琦的眼睛慢慢濕潤了,她開始明白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她依然忘不掉張駿——那個早已經不愛她的人。她忘不掉的也許不是張駿,而是,曾有一個人那麽愛過她。她耿耿於懷的也許不是張駿不愛她了,而是,再沒有一個男人像張駿那麽愛她了。

    太陽慢慢地向西邊挪去,羅琦琦坐在河邊,拾取著一段又一段的迴憶——那些美麗或不美麗的一瞬又一瞬,有肆意飛揚的歡笑,也有壓抑痛苦的哭泣。

    但漫漫時光,終將也必將把所有的痛苦和歡笑都凝聚成迴憶中最美的星辰,溫柔地照拂著我們的生命。

    因為他們的駐足、迴眸,我們的花季才沒有成為一個人的寂寞哼唱,因為他們的陪伴、微笑,我們的花季才奏出了最絢爛的樂章。

    那些曾陪著我們哭泣歡笑的人的確已經遠去,也許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可是,他們留下的那些愛與關懷卻永不會逝去。

    在我們驀然迴首的刹那,他們就在那裏,依舊年輕的眉眼,鐫刻著我們的青春,而我們依舊年輕的眉眼,也永遠鐫刻在他們的青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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