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電話約關荷出來,她笑著說:“羅琦琦同學,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聰明,不管發生什麽都能穩坐年級第一,我得努力學習。”

    她很禮貌,可我總覺得她的語氣帶著嘲諷,話裏有話,我說:“我知道現在功課很緊,可正因為功課緊,才更需要適時的放鬆,晚上陪我去滑一次旱冰,自從上個暑假之後,我們已經很久沒一起玩過了。”

    也許她想起了上個暑假,我每周教她滑旱冰的日子,猶豫了一會兒,終於答應了我的請求。

    旱冰場裏人很多,我們倆的心思都不在滑旱冰上,滑了一小會兒,就坐到一邊休息著。

    兩人聊天的話題很空泛,我幾次把話題轉到學習上,關荷都開著我的玩笑,把話題轉開。

    眼看著要到還旱冰鞋的時間了,我硬著頭皮,決定開門見山:“關荷,剛開始看到你成績下滑,我以為是正常的波動,一直沒在意過,最近才發現已經好幾次考試都這樣了,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關荷笑著說:“成績下滑的人又不止我一個,大概我們比較笨吧,不能適應越來越緊張的高三學習。”

    “我不了解別人,可我知道你不是,你很聰明。”

    關荷愣了一下,笑說:“哎呀,在你麵前,我可不敢承認自己聰明,你就別再打趣我了!”

    “從你轉學到我們班的第一天,我就在留意你,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最聰明、最優秀的女生,我不相信你是因為笨才成績下滑。”

    關荷不相信地問:“你留意我?”

    “我沒有騙你,我真的從小學就開始留意你,羨慕你的優秀,渴望自己能像你一樣,甚至暗暗希望老天把我變成你。你知道嗎?我的小學畢業紀念冊上,隻請了一個人留言,就是你。上初中的時候,我還經常翻閱,每次看到你寫的字,就特別難過,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可以優秀到連寫一個普通的畢業留言,都寫得那麽漂亮。”

    關荷吃驚地盯著我。

    我苦笑著歎了口氣:“你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優秀,肯定不能理解我的行為。”

    關荷盯了我一會兒,低下了頭,輕聲說:“我早就不優秀了。”

    “學習成績隻是優秀的一個標準,不是全部標準,我覺得你最優秀的地方在你為人處世的姿態,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從容不迫、溫和真誠,這些東西融合成了你獨特的氣質,我一直渴望擁有你的氣質。”

    關荷沉

    默了很久,終於把自己的心打開了一點:“我從高一就開始努力學習,為了學習,我幾乎放棄了一切,卻越努力成績越倒退。”

    “你是不是給自己壓力太大了?”

    “我能沒壓力嗎?你很清楚我們家是什麽情況,我媽全指望著我呢!高一的時候,每次看到我的考試成績,不管我考第幾,她都不會高興,隻會不停地數落我不是第一。我現在成績一直在下滑,她不數落我不是第一了,她開始罵我一點都不爭氣,對不起她,更對不起地下的爸爸。”關荷的眼中,淚花閃閃,不想我看到,側著頭,裝模作樣地用紙巾擦汗,實際擦的是眼淚。

    “你媽也太逼你了!”我才意識到我很幸運,我爸媽從來沒為學習說過我,“你得學會控製壓力,人生不能沒有壓力,沒有壓力就沒有動力,可也不能壓力太大,太大的壓力會壓垮一個人。你別什麽事情都一個人扛著,你得讓你媽媽知道你已經非常非常努力,讓她不要再逼你,很多時候欲速則不達。”

    關荷不吭聲,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到點子上。關荷比林依然、楊軍成熟懂事很多,可正因為她的成熟懂事,她非常善於隱藏自己的心思,和她溝通反倒很困難。

    關荷忽然笑著說:“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別老談煩人的學習。你和張駿究竟怎麽樣了?我聽說你們分手了,真的嗎?”

    我的心懸了起來,立即緊張地問:“張駿告訴你的?”

    “不是,不是,張駿什麽都沒說。你們很久沒在一起了,張駿每天都鬱鬱寡歡,成績又下滑得那麽厲害,大家就胡亂猜測了。”

    “我們前段時間,吵了一次架。”

    “原來這樣啊!”關荷看著我臉色,小心翼翼地問,“琦琦,你還喜歡張駿嗎?”

    我沒好意思迴答她,隻是點了點頭。

    關荷的眼神很複雜,問:“你們為什麽吵架?”

    “非常可笑,竟然是為了學習。他的成績沒能如願提高,我多說了兩句話,他就覺得我心裏隻在乎學習,壓根兒不在乎他。”

    關荷的眼神越發複雜起來,微笑著說:“我們迴去吧,再晚我媽又該說我了。”

    高三的學生似乎已經沒有過暑假的資格,隻放了兩周假,就開始上課,雙休也取消,周六照常上課,隻能周日休息。

    分了快慢班,張駿分到(4)班,和關荷同班,班主任是他姐夫的同學,我分到(6)班,和林依然、楊軍

    、沈遠哲、童雲珠同班,甄公子和賈公子都分到了(8)班,擁有我們學校最王牌的畢業班班主任——連續十年升學率位居全校第一。

    我們班是擁有年級前二十名最多的班級,也就是好學生比重最打的班級,可老師配置據說最差,化學老師從沒帶過畢業班,數學老師是邋遢鬼,也是第一次帶畢業班,唯一有突破的就是英語老師,一個琴棋書畫樣樣俱全的老才子,氣度儒雅,言談有致,據說是我們學校最好的英文老師。上完他的第一堂課,我掩麵長歎恨不相逢高一時。可我們學校就是如此古怪,各科最優秀的老師全都隻帶高三畢業班,他們從來不帶高一、高二。我很不認可這種做法,但這就是現實,優秀的老師也更願意帶高三,因為福利獎金非同尋常的優渥,榮譽也更直觀。

    趁著暑假,學校請了前幾屆考進清華北大複旦這些名牌大學的師兄師姐們給高三學生做報告,介紹他們的學習經驗,分享他們的大學生活。同時歡迎大家踴躍提問,可以討教學習方法,也可以問大學的專業和學習生活。

    氣氛很熱烈,同學們似乎有無數問題想知道,哪個學校好,哪些專業熱門,哪個專業容易找工作,哪個城市不排外……

    當校長請陳勁講話時,更是掀起了一個高潮。

    “陳勁在香港中文大學交流了一年,又剛從歐洲迴來,下麵請他給師弟師妹們談談他上大學後的感悟。”

    在大家的熱烈掌聲中,陳勁穿著白色的襯衣、灰色的休閑褲,笑著走上大講堂,氣質風度已和當年迥然不同,外露的鋒芒全部轉化為了內斂的自信,再加上建築也算半個藝術類專業,令他的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很隨意的優雅和從容。

    他的發言很簡短,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就讓我們隨意提問。楊軍問了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清華好,還是北大好?”

    他開玩笑地說:“清華的食堂比北大好很多,你們就是為了吃得好,也應該來清華。”又笑看了一眼台下坐著的北大同學說,“當然,人不能隻為物質而活,還要有精神追求,北大有未名湖,如果談戀愛的話,還是北大更勝一籌。”

    同學們都哄堂大笑。

    他又應大家的要求談了一下香港中文大學,截然不同的教學方式,全英語的授課讓同學們都聽得又是好奇又是羨慕,有人舉手問他:“去歐洲的大學做交流學生難嗎?”

    “不算容易,有很多人報名競爭;也不算難,因為事在人為。”

    我笑想,他是學建築的,歐洲的古老建築肯定不容錯過,再不容易也要爭取。

    關荷舉手,問了一個很女孩的問題:“巴黎和電視上像嗎?浪漫嗎?”

    “不隻巴黎,威尼斯、希臘也很美,很適合情人去,這次是學習之旅,我非常希望將來能有一次愛之旅的歐洲之行。”

    同學們又哄堂大笑,連校長和老師都沒有反感地笑了。笑聲中,我們都有一種自己已經成人,不再是小孩子的感覺。

    同學們又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幽默機智地迴答了。

    結束時,校長問他最想和師弟師妹們說什麽。

    陳勁想了想說:“我曾經和你們是一級,我認識你們中的一些人,也了解你們中的一些人,我想說外麵的世界很精彩,請勇敢地飛翔出來!”

    在大家的熱烈掌聲中,交流活動結束。同學們仍不肯離去,各自圍著自己感興趣學校的師兄師姐求教。

    我雙手插在牛仔裙的兜袋裏,走出了大講堂,一邊踢踏著步子,一邊仰頭望著遠處。

    藍天清澈,白雲悠然,陽光明媚,世界很精彩,可我的精彩在哪裏?張駿嗎?他肯做我的精彩嗎?

    “羅琦琦。”

    我迴頭,陳勁快步走著過來:“嘿!”

    “嘿!”

    他和我肩並肩,沉默地走在學校的林蔭大道上。因為是暑假,校園很空曠寂靜,顯得天特別高,風特別輕,給人一種世界很遼闊的感覺。

    他笑問:“想好上清華,還是北大了嗎?”

    “大概哪個都不上。”

    “為什麽?”

    我不想迴答,隻笑了笑。張駿迄今為止最好的成績是年級二十九,這個成績清華北大都不可能,而我已經決定要和他上一所學校。

    “你如果既不想上清華,又不想上北大,你幹嗎那麽用功?”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是不想告訴我嗎?如果這樣,那就當我沒問過。”

    他的以退為進起了作用,我認真想了一會兒,說:“我從高一就開始認真學習,剛開始是為了別人,好像是替別人實現心願,可慢慢地,我自己開始享受學習過程的辛苦和收獲成功的喜悅,學習讓我改變了很多。”

    陳勁凝神聽著:“哪些改變?”

    “外人看著隻是一個女孩從學習不好變

    成了年級第一,可我自己知道,我的性格有更大的變化。我現在站在任何人麵前都很自信,比如,以前,如果看到你,我就會下意識地覺得你所做的事情我不可能做到,我會告訴自己,你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現在,我不會這麽想。不管你取得多大的成就,我會自然而然地覺得,隻要我努力,我也能做到,如果我沒做到,隻是我不想或我沒努力。”

    陳勁說:“我們從出生起,就在不停地重複著付出和收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兩種人。一種人通過辛苦地付出收獲成功,長此以往,越來越願意努力,越來越成功,所以他的世界是樂觀的;另一種人想要成功,卻又懶惰於付出,隻能收獲失敗,長此以往,越來越不肯努力,越來越失敗,所以他的世界是悲觀的。學習看著簡單枯燥,可畢竟占據了生命的十幾年,在付出與收獲的過程中形成的積極樂觀勤奮的性格遠比成績好本身對人生影響大。”

    “嗯。”我點頭,“在我小的時候,當我想起未來,我會很迷茫,很沒自信,我不知道我將會變成什麽樣子的人,我的人生會怎麽樣,現在,我仍會困惑,但是,我不害怕未來,因為我知道隻要我努力,我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可以變成自己想要變成的人。”

    陳勁笑起來:“你也說剛開始隻是為了別人在好好學習,後來,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為自己,你享受著付出努力和收獲成功,動機的改變已經表示了理想的改變,其實,上不上清華、北大根本不重要,那隻是刹那的榮耀,重要的是你想要什麽樣的人生。”

    我沒說話,卻已經完全認同了他的說法,當我讀著劉墉、三毛,醉心於他們筆下的異國他鄉,自然而然地想著自己也要去走一趟世界時,我就知道我已經不再是那個甘心於守在這個城市過一生的女孩。

    我們已經走到林蔭道的盡頭,都停了腳步,迴看向紅色的大講堂。

    道路兩邊的白楊樹高聳入雲,天瓦藍,雲潔白,樹翠綠,有同學三五成群地走著,年輕的眉眼,飛揚的笑聲。

    陳勁問:“看到了嗎?”

    我明白他指的不僅僅是眼前的一幕,而是指我們前方正年輕精彩的世界,我點點頭:“看到了。”

    張駿、關荷、黃薇有說有笑地走過來,快到我們近前時,才看到站在拐角處的我和陳勁。

    剛看過藍天和白雲,我的心很柔軟,也很幹淨,微笑地凝視著他們。

    關荷好奇地打量著我和陳勁,眼中隱有羨

    慕,黃薇卻是不屑地轉過了頭,可她的不屑滿是底氣不足。

    陳勁向張駿打招唿,張駿笑著停下腳步,和陳勁客套了幾句,卻沒有看過我一眼。

    一瞬間,剛才和陳勁談話時的積極明媚就被一掃而空,我覺得好累,雖然外人看著我的成績沒受任何影響,似乎我在這段感情中是沒有用心付出的一方,可短短幾周我的體重從九十一斤變成了八十三斤。心身的疲憊隻有我自己知道。

    等張駿他們走了,我和陳勁道別:“多謝你。”

    “不客氣,希望明年九月我能在清華園請你吃飯。”

    我笑了笑,朝教學樓走去。

    一邊是學習任務越來越重的高三,一邊是我和張駿的持續冷戰。

    林依然和楊軍都對我小心翼翼,同情之心表露無遺,我卻要打起精神強裝毫不在乎。

    心頭的壓抑無處發泄,額頭嘴角都是包,我的身體已經先於我的心理崩潰。

    過度的疲憊讓我隻想要一個結果,不管這個結果是好是壞。

    我決定把決定權交給張駿。

    放學後,我去找張駿,他不肯理我。

    我叫了幾次他的名字,他都不肯停步,我隻能在他的身後說:“如果你想分手,我們就分手吧。”

    他猛地停住步子,迴頭看我。

    我說:“現在這個樣子不明不白的很沒意思,不如把話說清楚,以後各走各的路,如果你想分手,我們就分手。”

    過了好半晌,他聲音很喑啞地問:“你喜歡上了別人?”

    “不是。”

    他看著我,不說話。

    我勉強地笑了笑:“既然你沒意見,那我們分手吧!再見!”

    我大步向校外走去,腳步很堅定,心裏卻很茫然痛苦。我想逼自己放棄,可我心裏仍舍不得放棄,所以,我隻能把一切都交給他去決定。

    他的決定會是什麽?

    第一天,我在焦急中等待,他沒有任何迴應。

    第二天,第二天,我被交際煎熬,他仍然沒有出現。

    第三天,我想去找他,告訴他,我後悔了,我不想分手。可是,畢竟還有一點驕傲,所以用理智克製著自己。

    在我和張駿分手的一個星期後,張駿終於出現在我眼前。

    清晨,我一出家門,就看見他在樓下等著,我痛

    苦煎熬的心終於安定了。一起的痛苦不安焦灼悲傷都煙消雲散了,原來不管我理智上怎麽控製自己的喜怒,我心上的喜怒卻全是由他控製。

    可是這種把自己的喜怒哀樂交給另一個人掌管的做法,對嗎?他隨時可以推開我

    他說:“我不想分手,我想和好,可以嗎?”

    “我有一個條件。”

    “我答應。”張駿問都沒問,就答應了下來。

    “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什麽事情,你都不要放棄學習。男人不應該拿頹廢當傷心。”

    張駿有些詫異,有些失望地看著我:“我答應。”

    “傷心是傷心,頹廢是頹廢,傷心事因為過去,頹廢毀滅的卻是未來,永遠不要拿頹廢當傷心,用未來為過去陪葬。”

    張駿對我的話不置可否,隻問:“那我們和好了?”

    我默默點了下頭,心裏卻沒有高興的感覺,隻有劫後餘生的疲憊。這一次,我賭贏了,可下一次呢?

    我好像變成了兩個人,我在感情的世界裏愛他,卻在理智的世界裏疏遠他。

    這世界上,每件事情都有一個時點,這個時點之前事情會朝一個方向發展,這個時點之後事情就要朝另一個方向發展。

    很多年後,我常常想,如果在他過生日的那天,他沒有選擇那天坦白過去,而是讓我來坦白對他的感情,如果在他喝醉的那天晚上,我能跑下樓去見他,如果在跑完八百米的那天,他願意和我說句話,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是,沒有這麽多如果。

    張駿對我也和以前不一樣,我總覺得他似乎對這次的和好並不開心。

    在我們的日常相處中,他有勉為其難的讓步,有小心翼翼的遷就,還有虛張聲勢的快樂。

    也許,我在他的世界中也有很多個如果,可是,現實中沒有那麽多如果,這就是命運。

    很多年後,我坐在紐約街頭的咖啡館看書時,突然看到這麽一句話:“menheaptogetherthemistakesoftheirlives,andcreateamonstertheycalldestiny.”

    人們將生命中的錯誤聚集到一起,創造出一個惡魔,叫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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