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著拿起桌上的水果砸烏賊,一側頭,卻看見一個人靠在包廂一進門的牆邊,竟是張駿。他麵無表情地盯著屏幕,小波也看見了他,忙放了話筒,請他坐,他笑著說:“本來想找你喝幾杯,不過你們朋友正在聚會,就不打擾了。”

    小波客氣地說:“我們就是瞎鬧,你想喝什麽?我讓他們拿上來,咱們邊玩邊喝。”

    張駿笑著拉開了門:“不用了,下次再找你喝酒。”說著已經關門而去。

    小波滿眼疑惑,烏賊壓著聲音說:“被女人飛了,所以神經突然有些不正常。”

    “什麽時候的事情?”

    “就昨天。”

    下麵一首歌仍是合唱歌,我拖著妖嬈一塊兒唱:“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我的歌,我的歌……”烏賊從我手裏搶過了話筒,和妖嬈對唱起來,兩個人不愧是k歌的老手,完全不用看屏幕,彼此對望著,牽著手,深情演唱。

    你有一雙溫柔的眼睛

    你有善解人意的心靈

    如果你願意

    請讓我靠近

    我想你會明白我的心

    我齜牙咧嘴地對著小波摸胳膊,表示全是雞皮疙瘩,小波搖著頭笑。

    張駿被女人甩掉,我很開心,我非常開心。

    我偶爾也會檢討一下,我是不是心理太陰暗了,竟然把自己的高興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可還沒等我真正地自我反省,就發現我的良心不安完全是多餘。

    有一天,我去找小波時,發現他不在,烏賊也不在,抓住一個人問,才知道他們和人賭球去了。

    我覺得納悶,小波很久沒和人賭球了,怎麽突然和人打上了?看這架勢,還是一場大賭。

    匆匆趕去遊戲機房,發覺好久沒來這裏,變化很大,李哥應該把隔壁的店麵也買下來了,兩間打通,比以前大很多,遊戲機看著也比以前先進。

    我不認識看店的人,他倒是認識我,笑著說:“找小波哥嗎?他在裏麵打球。”

    “謝謝。”

    我徑直走進裏麵的院子。

    台球桌邊,涇渭分明地站著兩撥人,我沒看到小波,第一眼看到的是張駿,他身旁站著一個容貌豔麗的女子,一頭卷發,像海潮一般。

    女子挽著他的胳膊,看人打台球,似乎還看不懂,小聲地問著張駿,張

    駿時不時地解釋幾句。

    我定定地看著他們,忘記了我本來要幹什麽,隻覺得胸口有什麽東西哢吧哢吧地疼。

    張駿側頭看到我,麵無表情,我呆呆地盯著他,不明白他怎麽可以這樣?!

    女子好奇地打量我,又拽拽張駿的胳膊,他迴頭,微笑著在她額頭上親了下,攬著她的腰,指著台球桌解釋。

    我覺得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想要轉身就跑,卻又覺得我為什麽要逃?我為什麽要在乎他?我不在乎他!他有沒有女朋友,有多少個女朋友,和我有什麽關係?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微笑著把眼淚逼迴去,笑走到李哥身邊:“李哥。”

    李哥拍了下我的腦袋:“好久沒見你,又長高了。”

    我撇撇嘴說:“距離上次你見我,沒長一厘米,有學校的體檢表格作證,依舊一米六三,小波怎麽突然又和人打球了?”

    李哥貌似輕鬆地說:“沒什麽,我和朋友有些事情需要解決,一直沒協商出好方法,索性決定一賭定輸贏。”

    六哥在一旁冷冷地笑著,小波打完一個球後,起身時,朝我笑了笑。我不敢出聲打擾,站在李哥身邊,安靜地看著。

    桌麵上的局勢,小波略占優勢,可他剩下的球位置不太好,對方剩下的球位置更好,更容易進洞。

    我悄悄溜到烏賊身邊,低聲問:“賭了什麽?”

    烏賊附在我耳邊說:“在水一方。”

    我沒聽懂,疑惑地看他,他解釋說:“他們的人在場子裏玩追龍,李哥和六哥談了幾次,都沒談成,所以拿‘在水一方’做賭注,如果我們贏了,他們以後不許在李哥的場子玩追龍;如果他們贏了,李哥把‘在水一方’給他們。”

    追龍就是吸毒,李哥的原則是毒品堅決不碰,不管軟性、硬性,都絕對不碰,不但不碰,甚至不允許在他的場子出現。他這次竟然拿日進鬥金的“在水一方”做賭注,想來也是被小六逼得沒有辦法了。

    李哥是豁出去了,輸贏都已看開,可小波心思細膩深重,他為了李哥,不得不接下賭局,但如果輸了,他卻會把責任都背在自己身上。

    我手心捏著把汗,看都不敢看台球桌,閉上眼睛,隻心裏默念著“求各路神仙讓小波贏,我今年、明年都再不許任何願,隻求小波贏”,一遍遍重複著,烏賊也很緊張,喘氣聲越來越重。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大家的

    歡唿聲,我眼睛睜開一條縫,先看烏賊,看他一臉狂喜,明白小波贏了,立即衝過去,抱著小波的胳膊又跳又叫:“請我吃飯,請我吃飯,我剛才一直替你祈禱,把自己的福氣都讓給你了。”

    小波笑著說:“好,看看有沒有燕窩,有的話請你吃燕窩。”他笑得如往常一樣,溫和淡然,可數九寒天,握著我的手卻異樣的滾燙,站在他身邊,能看到他後脖子上全是細密的汗珠。

    李哥開心得不行,對小六笑著說:“承讓,承讓!晚上一起吃飯,我請客。”

    小六寒著臉,沒理會李哥,直接帶著人離開。

    我站在小波的身邊,笑顏如花、得意揚揚地看向張駿,似乎在挽迴剛才突然見到他有女朋友的失態,又似乎在努力向自己證明,他不算什麽,並不能影響我的情緒。

    張駿牽著女朋友的手,從我們身旁走過,看都沒看我一眼。

    那麽努力地演戲,卻無人觀賞,我如同用盡全身力氣打出一拳,卻打在了空氣中,沒傷著任何人,反倒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

    李哥興高采烈地安排晚上的飯局,問小波想吃什麽,小波低頭問我想吃什麽,李哥笑著說:“忘記先問我們的福將羅琦琦小姐了,琦琦想吃什麽?”

    我看著李哥說:“你怎麽能答應這事呢?你明知道小波……”

    李哥有些尷尬,小波掐著我的後脖子,把我掐得彎下了身子,我反手打他,他一邊欺負我,一邊笑對李哥說:“問問有沒有燕窩吧。”

    李哥立即說“好”,叫人去酒樓吩咐。

    3

    有悔恨的青春

    年少時,因為沒被傷害過,所以不懂得仁慈;

    因為沒有畏懼,所以不懂得退讓,我們任性肆意,毫不在乎傷害他人。

    當有一日,我們經曆了被傷害,懂得了疼痛和畏懼,才會明白仁慈和退讓。

    可這時,屬於青春的飛揚和放肆也正逐漸離我們而去。

    我們長大了,胸腔裏是一顆已經斑駁的心。

    新學期開學,李莘和倪卿依舊圍著林嵐轉悠,也依舊熱衷於傳播各個班級的俊男美女們做了什麽。

    我們年級,緋聞最多的女生是曉菲,男生是張駿。李莘現在跟著幾個高中生在外麵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說過我和小波的關係,她對我異常巴結,知道曉菲和我關係很好,所以從不談論曉菲的是非。

    她們不能談論曉菲,自然隻能談論張駿。

    張駿的新女朋友和他的前一任性格大相徑庭,前一任低調安靜,這一任卻張揚潑辣,絲毫不介意自己比張駿大幾歲的事實,有時候,甚至會來學校等張駿放學。

    她打扮得時尚摩登,燙著頭發,化著濃妝,在初中部的小園林中一站,像電影明星,和我們這些清湯掛麵的女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張駿的緋聞成為每個女生的最佳談資,連最文靜的女生都會趴到玻璃窗前,好奇地偷看張駿的女朋友一眼。

    李莘和倪卿唧唧喳喳地議論,我想走,又忍不住地想聽。

    李莘問林嵐:“聽說她和你媽媽一個單位?”

    “嗯,去年剛分來的藝專生,跳現代舞的,性格很潑辣厲害。”林嵐幾分狡猾地笑著,“張駿這次隻怕要遇到克星了。”

    倪卿問:“是不是沒有人喜歡她?”

    “怎麽可能?我媽她們單位的人都是美女,每個都一堆人在追,她人又活潑,很多人追她。”

    倪卿很困惑:“那她怎麽喜歡和張駿在一起?她那麽老,為什麽喜歡比她小的男生?”

    隻是一句很平常的話,林嵐卻突然就不高興了,冷冰冰地說:“她喜歡誰是她的自由,你想喜歡,張駿還壓根兒看不上你呢!”

    倪卿的眼淚都差點掉出來,李莘幾分幸災樂禍,林嵐不理她們,轉身就走。

    過了一段時間,從班級八卦人士的嘴裏傳出小道消息,林嵐的父母在鬧離婚。

    那個年代,離婚比較罕見,可更罕見的是,林嵐的媽媽是為了一個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市沒幾年的年輕男子離婚,算來那個男子比我們才大了十歲左右。這件事情,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市文工團有一個和小自己七八歲的男子搞婚外情的女人,連我的父母都聽說了這件事。

    媽媽在飯桌上和爸爸議論此事,兩人都完全不能理解,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麽了。

    媽媽問我班裏有沒有一個叫林嵐的女孩,我不悅地點頭,以為媽媽會像大樓裏其他阿姨一樣,聽說我和離婚放蕩女的女兒一個班,就關切地打聽林嵐的一切情況,似乎林嵐長得很畸形。沒想到媽媽叮囑我,不要說閑話,不要問林嵐她父母的事情,更不要故意疏遠或者故意接近林嵐,以前怎麽相處以後也怎麽相處。

    我很意外,但想到外公和外婆的離婚,媽媽大概隻是因為

    懂得,所以慈悲。

    林嵐依然是驕傲的,依然是美麗的,依然和李莘、倪卿笑鬧,可她的眼睛中有了不合年齡的冷漠戒備。如果留意看,會發現她獨自一人時,常常在發呆,可隻要有人看她,她會立即用微笑做武器,將自己保護起來。

    我和她的關係越來越“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平常並不怎麽熱絡,可我能感覺到她相信我,她和我在一起時,可以不說一句話,不笑不鬧,隻靜靜地坐著。也許隻是因為她知道我從不說人是非,也從不對他人的是非感興趣,所以她在我身邊,感覺到安心。

    一個清晨,我剛到教室,她問我:“可以陪我出去玩嗎?”

    我看著她眼睛裏布滿的血絲,立即答應。

    我們倆沒有和老師請假,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騎著我們的自行車出發了,騎了整整一個早上,騎到拍影視劇的古城,她拿出很多錢,大把大把地花,我們租了無數套古裝衣服和道具,照了無數張相片。

    林嵐交了一大筆押金,租了兩套唐朝公主服,又用自己靈巧的手,給我和她各梳了一個漂亮的發髻,我們倆穿著唐朝公主的古裝,在古城中胡逛,走著走著,她突然說:“我爸爸媽媽離婚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反應,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隻能沉默,她卻似乎很感激我的沉默,牽著我的手,高高興興地當公主,逛古城。

    那一天,我們倆吃遍所有的零食,喝最貴的飲料,看到任何好玩的東西,不管是我喜歡的,還是她喜歡的,她都立即買下。

    從小到大,我第一次如此肆無忌憚地花錢,可就在那天,我明白了,這世界上金錢買不來快樂!

    我和林嵐曠課一天,聚寶盆卻沒有批評我們,大概他也聽說了林嵐父母正式離婚的消息,他對聰慧能幹的林嵐有憐憫,後來,他還選林嵐做英語課代表,對林嵐格外偏愛。

    那個時候,林誌穎正當紅,每個人嘴裏都哼哼唧唧著《十七歲的雨季》。

    當我還是小孩子

    門前有許多的茉莉花

    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當我漸漸地長大

    門前的那些茉莉花

    已經慢慢地枯萎不再萌芽

    什麽樣的心情什麽樣的年紀

    什麽樣的歡愉什麽樣的哭泣

    班級裏幾乎所有女生的文具盒上都貼著林誌穎的貼畫,大家都忙著收集林誌

    穎的磁帶和海報,林嵐因為家庭條件比較好,曾經是流行文化的忠實追捧者,現在卻一反常態,將手裏的海報全部送給李莘和倪卿。我想她在父母的婚變中、外界的歧視下已經快速長大。

    如果大人變得像小孩子一樣任性,不肯承擔責任去保護小孩子,那麽小孩子隻能快速地長大,像大人一樣保護自己。

    一般來說,父母婚變總會影響到孩子,何況是林嵐父母這樣轟動的婚變,可林嵐的學習成績絲毫未受家庭的影響,她也依然組織班級參加文藝會演,她倔強地明媚著、活潑著、張揚著,用自己的不變化來粉碎一切獵奇窺視的目光,可她顯然不再是我初一時認識的那個林嵐。

    有一次,我們倆坐在學校的人工湖邊,她突然說:“還記得轉學走了的女班長嗎?”

    “記得。”

    她笑了笑:“我們倆大概都不會忘記她,我們欠她的不止一句‘對不起’。”

    人們常說青春無悔,其實青春怎麽可能沒有悔恨?

    年少時的心有著赤裸裸的溫柔與殘酷,我們容易被人傷害,也容易傷害他人。隨著時光流逝,我們會遺忘掉很多人,但是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和我們傷害過的人,卻會永遠清晰地刻在我們有悔恨的青春中。

    如果看故事的你正年輕,請記得溫柔地對待那個你遇見的人,不為了他(她)對你的感激,隻為了多年後,你驀然迴首時,青春中的悔恨能少一點。

    李哥通過關係,買了輛公安局淘汰下來的舊吉普車,雖然某些地方舊得漆都掉了,可也成為這個城市為數不多的私家車擁有者。

    聽說他和公安局長的兒子成了朋友,和本市另一個黑白兩道通吃的有錢人宋傑合夥投資商廈,他的朋友圈子裏什麽哥、什麽弟的漸漸少了,某某科長、某某處長、某某局長漸漸多了。大家不再叫他李哥,洋氣點的稱唿他李先生,土一點的叫他李老板。

    從80年代到90年代,是中國社會變化最劇烈的時代,短短十來年的時間,從貧窮落後到富裕小康,中國創造了舉世矚目的奇跡。很多如今生活中的理所當然,在當年都是我們曾經曆過的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用熱水器洗澡,第一次乘電梯,第一次喝可口可樂,第一次吃康師傅方便麵,第一次用飄柔、潘婷,第一次吃肯德基……

    我們城市的變化速度也是飛快,為了跟上它變化的速度,人也在快速變化,或者是因為人在快速變化,所以這個城市的變化速度才飛快?

    我搞不清楚,我隻看到整個城市日新月異地改變,幸虧,還有不變的。

    李哥給自己買的是舊車,卻給小波弄了一輛日本原裝進口的摩托車,在當時絕對是百分之百的奢侈品,可小波很少用,仍舊踩著他的破自行車來往於城市的大街小巷間,我常坐在小波的車後座上,和他去小巷裏尋找小吃。

    我們一起坐在烏黑厚重的木門旁,看走街串巷的老人澆糖畫。

    一根扁擔,一頭挑著小煤爐和鍋,一頭挑著工具和材料。走到孩子聚集的地方,老人就放下扁擔,支起爐子和鍋,鍋內是融化的褐色糖汁,老人憑著一個大勺,從遨遊九天的巨龍,到賊眉鼠眼的小耗子全能澆出來。

    一個羅盤,四周畫著各種動物,五毛錢轉一次,轉到什麽,老人就給你澆什麽。

    我每次都想轉到鳳凰,可總是轉不到,越轉不到,越是想轉,小波總在一旁沉默地笑看著。其實我和他都知道羅盤有古怪,想破了這個作弊手法並不難,但是那不重要,這個城市拔地而起的高樓已經把這些人的生存空間壓迫到了城市的最角落裏。

    大概看了太多成年人寫的書,我漸漸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和時代脫節的人,我喜歡留戀一切正在流逝的東西。“四大天王”他們的歌,我也會聽,可並不真的喜歡。我先是喜歡上了鄧麗君,從鄧麗君又認識了周璿,又從周璿聽迴韓寶儀,從而沉浸在靡靡之音裏不能自拔。

    爸爸的單位裏淘汰了老式的針式唱機和一堆像黑色飛碟的老唱片,有鄧麗君的歌,還有好多革命歌曲,那個時候,人人都忙著實現“現代化”,沒有人喜歡這些老土的東西,我就撿了迴來,放在小波的辦公室裏,一邊看小說,一邊聽,或者一邊做作業,一邊聽。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伴奏,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或者“一送(裏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秋雨(裏格)綿綿,(介支個)秋風寒,樹樹(裏格)梧桐,葉落盡,愁緒(裏格)萬千,壓在心間……”

    有一次李哥推門而進,聽到歌頌紅軍的歌聲,立即就關了門,過了一瞬,又打開門,摸著頭說:“我沒走錯地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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