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了很久,腦子裏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想。直到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從橋上經過時,我才驚覺,該迴家了,否則就是采取寬鬆教育的爸爸媽媽也要怒了。

    一路跑迴家,已經十一點,媽媽的臉色很難看,我沒等她問,主動道歉:“我和曉菲在同學家裏看《機器貓》看晚了,沒注意時間。”真慶幸那個年代,沒有幾家安裝電話。

    媽媽和爸爸的臉色緩和下來:“趕緊去睡覺吧,下次注意時間。”

    我點點頭,立即去刷牙洗臉。

    之後,我在歌廳經常看到張駿和那個女子在一起,人人都說她是張駿的女朋友,隱約間,我知道她已經參加工作,是幼兒園的老師,可更多的,我一點都不想知道,甚至她的名字,我都拒絕聽,即使聽到了,也拒絕記住,似乎,隻要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可以當她不存在。

    我本來快活似神仙的暑假浮出陰影,我第一次知道,凝望著一個人的時候,胸口竟會脹痛,聽到一首歌的時候,會想落淚,其實,我從來沒對張駿抱有任何希望,可是也許我心底有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幻念,所以當親眼看到時會異常傷心。甚至我會很惡毒地想,為什麽這個女的不像關荷一樣,瞧不上張駿呢?最好她能甩掉張駿。

    那個女的非常喜歡唱《像霧像雨又像風》,每到k歌廳,必唱這首歌。

    每次聽到這首歌,我就幹什麽的心情都沒了,《像霧像雨又像風》被我列為最討厭的歌曲,我幼稚地把k歌廳裏有這首歌的帶子都藏起來,別的客人不能唱,也就算了,可那個女孩很固執,非要唱這首歌。小波焦頭爛額地四處尋找,還要一遍遍對女孩子說“對不起”,我看不過去,隻能從沙發底下翻出帶子,裝作剛找到,若無其事地拿給他們。

    女孩子欣喜地接過帶子,連聲說“謝謝”,友善地邀請我和他們一塊兒玩,我冷冰冰、極其不給她麵子地說:“我不喜歡唱歌。”

    女孩尷尬地笑:“我看你整天在歌廳玩,竟然不喜歡唱歌?”

    小波趕在我狗嘴裏再吐刺語前,把我推出包廂。張駿自始至終冷漠地坐在沙發上,一種看別人故事的置身事外。

    包廂的門被關上,我酸溜溜地想,難道關上門之後,你仍是這副表情嗎?

    幫他們送飲料的小姐姐問我和小波:“那個張駿真和琦琦同年級?”

    我不理她,小波和善地迴答:“是一個年級。”

    小姐姐無比驚訝地說:“他看著可真不像孩子,比大人還大人。”

    我立即說:“他雖然和我同年級,但是他留過級,比我大兩歲,是個大齡留級生。”

    小波大概從沒見過我如此刻薄,瞅了我一眼,微笑著對小姐姐說:“人的年齡在心上,不在臉上。你今年十五歲,和你一樣大的很多人才剛上初二,還坐在教室裏打打鬧鬧,你卻已經在外麵打工賺錢,不但養自己,還要寄錢給家裏供哥哥讀書,他們如果看到你,也一定不能相信你和他們是同齡人。”

    小姐姐端著盤子離去時說:“各人的命不同,他們是城裏的娃,我是農村娃,沒得比。”

    每年暑假,都有兩個成績,抓撓人心,一個是中考成績,另一個是高考成績。

    中考成績出來後,一中會在校門口張榜公布成績。一中很逗,右邊貼自己初中部學生的成績,左邊貼被高中部錄取的學生的名字,所以校門前擁擠著無數焦急的家長和考生,有一中的,更有其他中學的考生和家長。

    因為今年有王征參加考試,所以曉菲無比關注,大清早就拖著我去看一中放榜。我和曉菲兩個雖然相比同齡人而言,個子都算高的,可和大人們站在一起,畢竟還是矮,所以,典型地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等人家都看得差不多時,我們才終於擠到前麵,看清楚榜單。

    曉菲從第一個開始看,我沒吭聲,悄悄地從最後一個開始看,王征的成績早有耳聞,從第一個開始看,是浪費時間和精力,不過,這話自然不能對曉菲說。

    很快,我就看到王征的名字,根據名字後的成績,很顯然,他不僅和重點高中無緣,就是普通高中也別想了,應該隻能去報考技校。

    曉菲仍然專注地一個個往下看,我待著也是待著,於是陪著她一塊兒從前麵看,看過四五十個名字後,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陳勁。我盯著發了幾秒鍾呆,這個名字竟然就這麽平淡無奇地夾在一堆名字中。

    一中的考生將近四百名,等一個個看到後麵,我已經眼睛都看花了,終於,曉菲看到王征的名字。

    她默默地站著,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我向來不擅長安慰人,隻能沉默地站著。

    忽然之間,她就開始大哭,哭得驚天動地、聲嘶力竭。

    天哪!落榜的學生都沒有哭,她卻哭得好像是她落榜了。校門口的家長和學生都看向我們,曉菲哭得淚雨滂沱,壓根兒不管別人如何

    ,我麵上鎮靜,心裏隻恨不得用衣服把臉包起來。

    有的家長本來就因為孩子沒考上在生悶氣,看到曉菲哭得這麽傷心,指著孩子就罵:“你看你,沒考上一點反應都沒有,人家沒考上至少還知道哭,知道後悔以前沒好好學習。”

    他的孩子鬱悶,我更鬱悶!

    我不會勸人,隻能沉默地看著曉菲哭,曉菲真像水做的人兒,哭了足足半個小時,眼淚仍然不見一點少。我看得心疼起來,悶著聲音說:“別哭了!”

    曉菲一邊掉眼淚,一邊淒惶地問:“怎麽辦呀?他沒考上高中,我將來要上大學的,我們不是不能在一起了?”

    “你不嫌棄他,不就行了!”

    “那他嫌棄我呢?”

    我真的很懷疑曉菲的腦袋構造和人類不一樣,無奈地說:“他怎麽可能嫌棄你呢?你將來是大學生哎!”

    曉菲將信將疑,眼淚終是慢慢收了,我本來想請她去吃雪糕、吃涼皮,好好替她補一下剛才損失的元氣,沒想到這家夥眼中隻有色、沒有友:“琦琦,我不能陪你玩了,我想去找王征,他現在肯定很傷心,我想去看看他。”

    王征又不是考試失手,而是成績一貫很差,他對自己的結果,應該早有預料,要傷心早傷心了,何須等到今日傷心?不過,對著曉菲隻能說:“好啊,那你就去找他吧!”

    曉菲騎著她的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走了,我閑著沒事,索性走到左邊的紅榜,去看看都有誰考上一中的高中部。一中一共錄取了四百人,陳勁的名字夾在兩百到三百之間,實在不容易找。旁邊有兩個和我一樣看熱鬧的女子,低聲議論:“這個陳勁是不是就是咱們副台長的兒子?”

    “就是吧!”

    “不是聽說她兒子特聰明嗎?”

    “以前好像是,副台還曾和省作協聯係,想把兒子編纂入什麽新中華百名優秀少年,後來孩子自己不爭氣,她心再高也隻能作罷。”

    我盯著陳勁的名字,想著傷仲永,不知道他媽媽有沒有後悔讓他跳級,可陳勁……想著他的樣子,又總覺得他不像仲永,仲永隻是個書呆子,遠沒陳勁狡詐奸猾。

    4

    演講比賽

    有人羨星星之麗,伸手摘星,努力多時,卻不可得。

    人嘲笑:自不量力。

    他答曰:伸手摘星,雖未得星,卻心納美景、手不染汙。

    晃晃悠悠、淒淒涼涼的暑假結束,新的學年開始,我們從一樓搬進二樓,開始做初二的學生。

    剛開學,曾紅老師就通知我要參加這個學期市裏組織的中學生演講比賽,讓我準備演講稿,題材不限,隻要主題健康積極向上。她說主題要健康積極向上的時候,忍不住地笑,我也笑。很奇怪,自從小學的趙老師之後,我對老師如對惡鬼,避之唯恐不及,可和曾紅老師有一種奇怪的投緣。

    我說:“為什麽是我?得不了獎怎麽辦?”

    她不耐煩:“你怎麽老是這麽多問號?讓你做你就做。”

    “我覺得我不行,其實上次我在台上腿肚子都在發抖,就是傻笑都笑不出來。”

    曾老師彈了彈煙灰,笑著說:“你連乒乓球台都站了,我看你笑得挺好,還怕去站大講堂的台子?”

    我一想也是,如今我一長城城牆拐彎的厚臉皮,還有什麽好怕的?

    稿子寫完,曾老師改過後,讓我再寫,我寫完,她再改,兩個人磨在一起,連改了五遍稿子後,才定下演講稿。同時,她開始手把手訓練我演講,剛開始,隻語文早讀課上,讓我站在自己座位上朗讀課文,等我適應後,她讓我站到講台上背誦詩詞,內容不限,隻要是古代詩詞就好。

    這個實在很容易,拜神童陳勁所賜,從《詩經》到唐詩宋詞元曲,我還都有涉獵。可沒想到,第一天就被曾紅訓斥:“你知不知道中國的詩被稱作詩歌?背誦成這樣,真是羞辱了‘詩歌’二字。”

    我板著臉走下講台,腦子裏思索著如何才能理解詩被叫做詩歌。

    放學迴家後,打開收音機,找到文藝台,細心收聽詩歌朗誦。從詩歌朗誦到評書、彈詞、散文鑒賞,每天中午的午休時間我都守在收音機前度過,每天下午的課間活動,我會找一個僻靜角落,一個人對著樹林或者白雲練習。

    曾老師不理會我做什麽,隻每天依舊叫我上台背誦詩歌,時而會罵我兩句,時而一聲不吭,反正我背誦完,她就讓我下去。時間長了,不管講台下的同學怎麽看我,我都有一種視他人如無物的感覺。

    李哥的歌舞廳籌備好,準備開張,但是名字還沒起好,什麽“麗麗歌舞廳”“夜玫瑰歌舞廳”“銀河歌舞廳”,李哥都嫌俗,對小波說:“你幫我想個名字。”小波笑著起了幾個,李哥還沒發表意見,他自己先否定了,他把手邊的紙揉成團,砸向窩在沙發上的我,說:“琦琦,幫著想個名字。”

    我正滿腦袋的詩詞,隨口說:“在水一方。”

    李哥不樂意:“幹嗎要在水的一方?我恨不得把路鋪到客人的門口,要他們天天來。”

    小波笑著說:“人天天要去的地方是家,可正因為這家要天天去,所以另一個世界才有吸引力。在水一方,想看卻看不清,想得又得不到。”

    李哥笑罵:“行了,聽得我腦袋都疼了,正好算命的說我五行缺水,水又能生財,就討個吉兆,用這個名了。”

    李哥說完正事,又看著小波說:“小六對你不太滿意,你稍微注意點。”

    小波說:“對不起。”

    我開始凝神傾聽,李哥看我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笑著說:“你看看你,還怕我把小波吃了不成?把人當箭靶子盯?”

    小波擋在我和李哥之間,抱歉地說:“李哥……”

    李哥揮手:“小波,你的心思不要那麽細,她算是我看著長大的,我還能和她一般計較?而且我覺得這丫頭八字好像和我們很配,你沒看我們的生意越做越順嗎?”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小波也笑,李哥帶著幾分不好意思說:“你們可別笑,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幾句笑語,三人的嫌隙盡去,小波笑坐到沙發上,李哥看著我們說:“我不是怕小六,老子在外麵混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裏擤鼻涕,隻不過,我們現在是做生意,不是混黑社會,和小六走的不是一條路,他們喜歡逞勇鬥狠,我們講的是和氣生財。”

    小波立即說:“我明白了。”

    李哥又說:“小波,我們結拜的時候,我就和你講過我的想法。年輕時,哪個男人沒幾分血性?誰他媽的不想做老大?可我的老大呢?我那些想做老大的哥們兒呢?他媽的不是殘了,就是廢了,反倒當年蔫不拉嘰的人平平安安地討了老婆、生了孩子。如今跟著我的誌剛,當年也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可在他跟我之前,你們知道他在做什麽嗎?”

    小波和我都不吭聲。小波是知道的,卻不願破壞李哥的談話興致,我是真不知道,隻隱約記得李哥身邊有個跛子叫誌剛。

    李哥抽了口煙說:“在蹬三輪車!我如今壓著你們,是為你們好!當孫子沒什麽大不了,隻要有錢賺,再說,我也不會讓你們當一輩子孫子。”

    小波說:“我以後不會再惹小六不高興了。”

    李哥點點頭,問:“你是想繼續留在歌廳幫

    忙呢?還是去舞廳?”

    小波說:“歌廳。”

    李哥笑著說:“那好,畢竟上高二了,你又想上大學,好好讀書,爭取做我們中間的第一個大學生,隻要考上,學費我來付。”

    小波低聲說:“謝謝李哥。”

    李哥站起來,向外走,經過沙發旁的時候,猛地伸手,把我的眼鏡抽掉,我尖叫著追出去,他高舉著眼鏡逗我:“你的脾氣倒是跟著個子一塊兒長了,幾年前還奶聲奶氣地叫我‘李哥哥’,如果沒有我,你小丫頭早鬧出人命了,現在竟然敢瞪我。”

    我跳著去夠,卻怎麽都夠不著,李哥說:“叫我聲大哥,我就饒了你。”

    大廳裏的人都看著我們笑,烏賊也跟著起哄:“四眼熊貓叫大哥。”

    小波抱著雙臂,倚在門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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