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抄作業的正麵反抗事件,我對她的極度畏懼全部轉化為了極度討厭,上她的課我開始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覺,或者看小說。她如果用粉筆頭丟我,我就高高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她,你不是要我聽課嗎?那我現在就“全神貫注”地聽。作業也不再自己做了,她既然認為我抄襲,那我也不能白擔了虛名,索性再不做數學作業,所有的作業都是抄的。

    也許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我當時人雖小,可對趙老師的恨絕不小,又是一副豁出去不要命的樣子,漸漸地,她開始不再管我。

    說來可笑又可悲的是,我第一次真想抄作業時,竟然借不到作業去抄,在這個班級裏,我沒有一個朋友,我所能借作業的人就是我的前後左右,可他們全都不肯給我看,正當我在心裏冷笑趙老師高看了我時,張駿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一聲不吭地把他的作業扔到我的桌上。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盯著他的作業發呆,他看我沒動作,以為我不想抄他的作業,沒好氣地說:“我抄的是陳勁的作業。”陳勁是我們班的天才兒童,數學從來都是滿分,閉著眼睛考試,都能甩開第二名老遠。

    我立即翻開作業抄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很感激,可就是說不出來一聲“謝謝”,隻是頭埋在作業本上,小聲說:“你做的,我也會抄。”

    他哼的一聲冷笑,也不知道究竟在冷嘲什麽。

    我以為他已經走遠了,可很久後,他的聲音突然在我的腦袋頂上響起:“有你這麽抄作業的嗎?拜托!你能不能稍微改動加工一下?”我立即手忙腳亂地塗塗改改,等我改好後,抬起頭想問他可不可以時,身邊卻早已經空無一人。

    隨著鄧小平的市場經濟改革,中國的南大門打開,神州大地開始經曆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革。香港與台灣的流行文化,先於它們的資金和技術影響著大陸。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都曾迷戀過《楚留香》,鄭少秋演繹的楚香帥成為倜儻瀟灑的代名詞;萬人爭睹《射雕英雄傳》,翁美玲幾乎成為所有80年代人的蓉兒;因為《上海灘》,很多女生對黑道的定義是周潤發。

    我們都曾為了追看這些電視,和父母討價還價、鬥智鬥勇。我就為了看《射雕英雄傳》,先裝睡,等父母都睡了,又偷偷爬起來,溜到客廳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小,耳朵貼著電視看。

    那時候看電視,不隻是個人的事情,是集體行為,每天晚上看

    ,第二天和同學熱切地交流,所有電視劇的主題歌,竟然隻靠聽,就能把歌詞全都記錄下來,然後傳唱,班級裏如果誰能第一個擁有電視劇歌曲的歌詞,那絕對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全班同學都會圍著你,向你討要歌詞。很多女生都有歌本,用鋼筆一字字抄錄好歌詞,旁邊貼著港台明星的貼畫,把它裝飾得美輪美奐。

    在港台歌手中,小虎隊絕對是最受歡迎的組合。隨著他們的貼畫和海報在班級裏流傳開來,女同學們都在談論小虎隊,三隻小虎各有擁躉,到底哪隻小虎更好看是女生們爭論不休的話題。小虎隊的磁帶在班裏傳聽,男生和女生都哼唱著《青蘋果樂園》《星星的約會》《愛》。

    我的生活沒有朋友,所有的這些樂趣,我都是隔著一段距離在欣賞。

    我唯一的朋友是書籍,各種各樣的書,隻要能拿到手的,不管能不能看懂,我都會從頭翻到尾。天氣溫暖的時候,我可以在學校裏隨便找一個地方看書,可天氣寒冷時,我沒有地方能去。

    我有了一個奇怪的嗜好:常去那個遊戲機房看小說。花兩毛錢買一杯橘子晶衝出的果味汁,縮坐在屋子一角看書,隔一會兒喝一小口,保證離開前恰好喝完最後一口。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那個橘子汁,不過在我小小的心裏,有著奇怪的交換標準。我買一杯果汁,就覺得不是白占你的地方,我是花了錢的,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坐在那裏看小說了。

    時間長了,我漸漸認識了上次打台球的三個人。看球的那個就是這家店的老板,姓李,周圍的人都叫他李哥;叫我小妹妹的那個少年叫許小波,在我們市最好的重點中學讀初中,大家叫他小波;另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姓翟,他們都叫他烏賊,在讀技校。中國的技校從某種意義上可以叫作“差生集中營”,就是考不上高中,或者讀不進去書的學生去的地方。

    剛開始,我去店裏看書時,小波差點笑破肚皮,烏賊看著我,滿臉匪夷所思,一副“你腦袋秀逗了”的表情,對我進行了瘋狂的嘲諷和打擊。可不管他們說什麽,我全當沒聽見,對於一個既不想迴家,又不想待在學校的人,這個有暖氣的屋子無疑是個好去處,雖然有很多人,可這些人不會用看差生和看壞學生的目光看我,一切都讓我安心。

    李哥倒是一副見慣風雲的樣子,並不介意我借用他的暖氣和燈光,隻微笑著和小波說:“你的這位小朋友很有點意思。”

    有了老板的默許,我更是心安理得地待在了遊戲機房。

    在

    遊戲機房裏,我幾乎看完了家裏所有的書:《今古傳奇》《紅樓夢》《書劍恩仇錄》《八仙過海》《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楊家將》《唿家將》……所有的書籍裏,最喜歡一本已經殘缺了的古龍的小說,所以牢牢地記住了這個作者的名字。

    我看書的時候,常常廢寢忘食,有的書實在放不下,會打著手電筒躲在被子裏熬夜看。隨著讀過的書越來越多,黑板上的字越來越模糊,等父親發現我看電視要搬著個小板凳,恨不得貼到電視機上時,才察覺我近視了,他帶著我去醫院配了一副眼鏡。

    當我戴著眼鏡走進遊戲機房時,正幫忙看店的小波愣了一下,繼續若無其事地忙碌,忙著忙著,實在沒忍住,趴在櫃台上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後,又直起身子,繼續若無其事地忙碌。

    烏賊看到我時,卻沒客氣,直接大笑起來,對小波說:“這位四眼妹妹這下不會嘲笑你近視了。”

    他們這群人裏沒近視眼,我是稀有動物,用烏賊嘲笑我的話,“知識分子呀!國寶!國寶!”從國寶引申到熊貓,烏賊後來直接喊我“四眼熊貓”,直到我長成一個二八少女時,他仍然能當著一堆人的麵叫我“四眼熊貓”。

    在小學,感覺戴眼鏡的學生都是刻苦用功的孩子,諷刺的是,我這個倒數第一,卻是班裏最早幾個戴上眼鏡的“四眼”之一。有一次調了座位後,我和神童陳勁同桌,他那時剛戴上眼鏡,沒忍住地問我:“你是怎麽近視的?”

    我打了個哈哈:“看電視看的。”

    因為我一拿起書,就渾然忘記外麵的世界,我在小波和烏賊眼中就是一個傻看書的呆子。

    遊戲機房裏常常會放一些流行歌曲,有一次,放到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時,我突然從書裏抬起頭,側著腦袋很專注地聽,小波問我:“你喜歡小虎隊?”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再搖搖頭,我連他們的磁帶都沒真正聽過,哪裏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們?

    烏賊笑:“四眼熊貓看書看傻了,連喜歡不喜歡都不知道。”

    我瞪他一眼,不吭聲。

    我要走的時候,小波把一盤半舊的磁帶遞給我:“送你了。”

    磁帶封皮是三隻小虎,我一把拿過來,欣喜地看了一會兒,又放下,沉默地看著他,他笑著說:“這是給小學生聽的,我們不怎麽聽。已經舊了,即使你不要,過幾天也不知道會被我們扔到哪裏去了。”

    我把磁帶收到手裏,沒有說“謝謝”,就跑出了遊戲機房,那個晚上,我一直抱著我們家的小錄音機聽小虎隊,把同學們哼唱的歌聽了無數遍,把我一直沒聽清楚過的歌詞全都聽得清楚明白。在小虎隊的歌聲中,我有種恍惚的感覺,似乎我並不是被同學排斥的差生。

    妹妹聽到小虎隊的歌聲,第一次主動湊到我身邊,羨慕地問我哪裏來的。

    我帶著微笑,驕傲地告訴她,朋友送我的。當我說出“朋友”二字時,心中有一種很莫名的溫暖,當年,我不懂那是什麽,但潛意識裏卻知道,那是很珍貴、很珍貴的東西。

    一個下午,我縮在遊戲機房看書,周圍隻有遊戲機運行的聲音,以及偶爾幾聲打輸了遊戲的人滿懷怨氣的咒罵。

    我愜意地端起杯子要喝橘子汁,忽聽到外麵傳來哭聲。那個可撼動天地、驚煞鬼神的哭喊聲太過熟悉,每每讓我老爸、老媽聞聲色變,一而軟,二而退,三而無所不答應。

    不是我那嬌氣的妹妹,還能是誰?

    我鎮定地放下杯子,當作沒聽見,低下頭,繼續看書。可是,這是外麵的世界,妹妹的哭喊聲不能喊來爸爸媽媽,沒有人寵溺地滿足她一切的願望,所以幾分鍾後,她仍在哭泣,而且哭得頗有上氣不接下氣,隨時暈倒的嫌疑。

    烏賊實在受不了這個穿腦魔音,掀開門簾,朝外麵看去。我的頭雖然還對著書,視線卻沒忍住地瞄向了外麵。

    兩個穿著初中校服,留著斜劉海的女生把我妹妹堵在路旁。也許在勒索妹妹的零花錢,也許是妹妹得罪了哪個同學,同學請來“大姐大”給她點教訓。妹妹的同學哆哆嗦嗦地縮在一旁,一個屁也不敢放。那兩個女生正在對妹妹兇神惡煞地說話,可妹妹絲毫不理會她們說什麽,隻仰頭望天,大張著嘴哭,場麵極其怪趣。

    根據我妹妹的風格,她們應該還沒有陳述完來意,剛露了點兇神惡煞樣,她就開始仰天大哭了。她們兩個甜頭沒嚐到,卻已經惹得一堆人圍觀。她們一再喝令,命妹妹住嘴、不許哭,可她們太不了解我妹妹了,妹妹不但不聽她們的,反倒哭得越發大聲。

    其中一個略胖的女生估計覺得連一個小屁孩都搞不定,自己的麵子受到嚴重打擊,羞惱下,揚手就給了妹妹一巴掌。

    我一直告訴自己“和我沒關係”,可當我看到她的一巴掌,在我警覺前,我已經如同一隻發怒的公牛般衝了出去。用烏賊後來的話,他隻感覺到一股殺氣從他身側刮過

    ,等他看清楚時,我已經放倒了一個女生。

    我低著腦袋,直接撞向胖女生,恰好撞到她的胸部,那個年紀的女生,胸部正處於發育期,這一下狠撞,痛得她立即蹲到地上。另一個女生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本來還在估量我是何方神聖,一看我個子比她矮,氣焰立即囂張起來,揚手想扇我,我敏捷地躲開,撲了上去,一邊用腦袋抵她,一邊拿膝蓋頂她。她的個子比我高,揪住了我的頭發,往上拽,第一次打架的我也立即從實踐中學習,揪住了她的頭發,用力往下拽。

    當時的感覺就是全身上下到處都疼,可我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又上來了,想盡了所有辦法打她,她拽我頭發,那我就更用勁地拽她,她掐我,那我就更用勁地掐她,當我們滾到地上時,她企圖用指甲抓我的臉,我也毫不示弱地用手抓她,甚至動用了口,惡狠狠地咬下去,然後無論她怎麽打、怎麽掙紮,我都再不鬆口,嘴裏的血腥氣越來越重,我還是不鬆口,就是用足力氣地咬。

    突然之間,她開始放聲大哭,哭得比我妹妹還大聲。

    烏賊和小波一人抓住一個,把我們分了開來,我在被小波拖開時,仍不停地蹬著雙腳,去踢已經被我打得大哭的初中女生。

    烏賊和小波都傻傻地看著我,如看一隻小怪物。

    我的臉上、脖子上都有血痕,眼鏡已經被打碎,靠近耳朵的頭發被揪掉一塊,而那個女孩子手腕上的一大塊肉險些被咬掉,血流得止都止不住,她的朋友嚇得臉色慘白,也哭起來,我卻隨意抹了把嘴角的鮮血,看著她們冷笑。

    李哥查看了一眼那個女孩的傷勢,神色猛變,立即騎上他的摩托車送女孩去醫院。

    我妹妹這會兒反倒不哭了,整個人癡癡傻傻地站在一旁。小波把我弄進遊戲機房,一邊用碘酒替我塗傷口,一邊看著跟過來的妹妹問:“她是你什麽人呀?”

    我倒抽著冷氣,不情願地說:“我妹妹。”

    “你有妹妹?!”

    “你有姐姐?!”

    小波的驚歎和妹妹同學的驚歎同時出口,我撇過了頭,妹妹低下了頭。因為我學習成績不好,外號又是“三隻手”,我這個嬌氣又愛麵子的妹妹雖然和我同校,卻從不肯對別人說她有個姐姐,偶爾在校園裏撞見我,也總是趕緊轉頭看別處,裝著沒有看見我,我也樂得不認這個妹妹,反正本來就不喜歡她。

    我趕了妹妹先迴家,自己窩在遊戲機房發呆,這個禍闖

    得不小,我還沒想好如何麵對父母。

    烏賊突然拿出把折疊刀來,手腕一抖就打開了刀:“你打架的方法不對。”

    他舞著刀向我做了幾個姿勢,正要細講,小波一把掐住他手腕,輕輕一翻,就從他手中把刀奪了過去。手指輕彈,刀就被合攏。顯然,如果這是打架,烏賊即使有刀,也打不過小波。

    小波把刀丟迴給烏賊,沒好氣地問:“你犯什麽神經?”

    烏賊嘿嘿地笑:“總比她用嘴強。”又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認小波做哥哥,讓他教你打架,以後肯定沒人敢動你。”

    我翻了個白眼,沒理會他,我現在的憂慮是如何麵對父母,而不是如何打架。

    等拖到不能再拖時,我才迴了家。家裏燈火通明,那個女孩的父母正怒氣衝衝地坐在我家客廳,她媽媽像一隻被開水燙到的青蛙,一麵上躥下跳著,一麵呱呱叫嚷著斥罵我爸媽。爸爸和媽媽頻頻向他們道歉。

    看到我進來,她媽媽的叫罵聲更加嘹亮,似乎我爸媽不當場把我殺頭正法,不足以泄民憤。我沒理會她,對著爸爸,大聲地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我充分地發揚了虎頭蛇尾、避重就輕的策略,重點強調她女兒的同伴如何欺負妹妹,如何扇打妹妹,妹妹在一旁含淚點頭,再加上臉上還有一個五指印,可謂證據確鑿。

    她的叫嚷聲變小了,梗著脖子說:“我女兒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我沒有反駁她的觀點,而是順著她的語氣,開始陳述本來她女兒一直都站在一旁,可是礙於同伴的教唆,最後也不小心打了我,而我完全是出於自衛的誤傷,反正我沒錯,她女兒也沒什麽大錯,最可惡的都是她女兒的朋友。

    那個女人氣焰小了很多,坐在我家沙發上,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她女兒傷到動脈,流了很多血,醫生說再晚一點送到醫院,性命都會危險。

    爸爸和媽媽又開始道歉,爸爸說公家報銷以外的一切費用都由我們家承擔,媽媽拿了不少營養品出來,送給他們,說給他們的女兒補補身子,氣氛漸漸緩和,最後終於送走了他們。

    這次差點鬧出人命,爸爸媽媽都被嚇得夠嗆,他們一致認為雖然我勇於保護妹妹是對的,可打架仍是錯的,所以讓我去跪了半晚上的搓衣板。

    大人之間的問題在爸爸媽媽的委曲求全下順利解決,可孩子之間的問題還沒解決。那個胖女孩既本著金蘭義氣想替朋友複仇,又要挽迴麵子,於是去外麵找了

    兩個真正的太妹,要把我好好教訓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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